陸庭芝回過頭,驚訝地后退了半步,急轉的腳底頓然一滑,差一點就跌倒在地,“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曦風皓月閣的閣主不知何時已坐到了長凳上,似笑還嗔的瞅了他一眼,“見到我為什么如此驚慌?怕什么,還怕我吃了你么?”
想到剛才自得其樂的模樣被她看在眼底,陸庭芝的臉龐瞬間泛起紅暈,慌忙回答,“不、不…我只是沒想到閣主也會到這里…”
“這里是我的地方,我為什么不能來?”她反問。
“閣主恕罪…我不是這個意思…”陸庭芝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倉惶的向樓道的方向走去。
“站住?!彼迓暫鹊?,“為什么我一來,你就要走?”
陸庭芝停下腳步,支支吾吾,“我是…怕,恐怕閣主見罪…”
“過來?!彼α诵?,然后用令人不可抗拒的眼神示意他到身旁坐下。
陸庭芝心下一怔,畏葸不前的躊躇了片刻,才緩緩走了過去。
他萬分拘謹?shù)脑谑首拢⒖叹吐劤隽俗蛉漳枪绅ビ舻?,濃烈的香味。他突然感到說不出的緊張,胸口一陣發(fā)熱,手心直冒熱汗,手腳也不知道該如何擺放。
沉默了好半天,陸庭芝惶恐地抬起眼睛,身畔的女子只是嫣然含笑的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他開口說什么。
他勉力克制住心底的慌亂,恭恭敬敬地向她一鞠,“多謝閣主,愿意收容我與大哥…”
“謝我?”她笑,“那你要用什么來謝我?”
陸庭芝不由得一愣,“閣主你…你想要什么?”
“我還不知道你可以給我什么,等我想好的時候再問你要,好不好?”說完,她笑著眨了一下眼睛。
沒想到她竟會真的厚起臉皮向他索要報償,但有恩報恩乃是天經地義之事,無可推辭,陸庭芝猶豫了一下,鄭重的點頭,“好…”
她的嘴角浮起一縷笑意,望向無邊無際的蒼穹,與那一輪溫柔的明月,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輕聲夢囈,“聆風望月臺上的月色,比這世間任何地方都要好看吧?”
隔了半晌,她轉過頭,盯著正襟危坐的陸庭芝,“我在問你,你為什么不答話?”
“閣主剛才是在問我?”
她笑,“這里除了你和我,還有第三個人么?”
“哦…”他輕輕的點頭,“好看…”
“那是天上的月兒好看,還是我好看?”這一刻,她的聲音柔軟的宛若一片羽毛。
他愣愣的看了她一眼,用微不可聞的話音回答,“都好看…”
“這個答案不算數(shù)?!彼p笑著搖頭,向陸庭芝露出風情萬種的笑靨,“我問的是,哪個更好看?”
瞧著眼神躲躲閃閃,正為難得說不出話來的陸庭芝,她又問,“是不是我比月兒更好看?不然為什么你見了月兒只是感嘆,見了我卻滿臉通紅?”
“…不、不是…是…是…”陸庭芝萬分吃力的辯解。
似乎能夠從陸庭芝又羞又窘的模樣中獲得某種特別的樂趣,她強忍著笑意,“不是?你是想說,我不好看?”
“沒有,不是…”他低垂著腦袋,極力想要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語,“我的…我的意思…其實是…是…”
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搖了搖頭,“真是奇怪…你這個人,不會半點武功,又比閣中的任何一個姑娘都要扭捏幾分,為什么還偏跟著他們來救人?”
這樣的話語在陸庭芝耳中聽來無疑十分輕慢,他忿然抬頭,“因為宋老前輩不止一次救過我,也對我很好。如今他遭逢危難,我又怎么可以冷眼旁觀?…也許旁人無法明白,會笑我蠢…但有的事不管能力大小,不管結果如何,也必須去做,因為不做就對不起自己的心?!?p> “可是你差一點就死了,”她眉頭一挑,似笑非笑的問,“就為了對得起自己的心?”
“是?!标懲ブc頭,又垂下頭,自嘲的一笑,“或許在閣主看來,像我這樣弱小的人,所作所為根本猶如蚍蜉撼樹,愚不可及。但至少,我不后悔。”
她收斂起笑意,現(xiàn)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癡癡呆呆,還不通劍術,云涯山莊怎么會教出你這樣一個隨時可能送掉性命的傻小子?”
“因為我原本就不是云涯山莊的人。與爺爺相認之前,我一直都只是一個窮困落魄的書生,唯一做過不算太糟糕的事,就是給孩子們講些心中的道理?!?p> 說到這里,陸庭芝仰頭望向夜空,望著圍在那輪皎皎明月的無數(shù)星辰,宛如孩子們澄明又透亮的眼睛。
他突然格外想念那些孩子們,不知道他離開的這些日子,孩子們怎么樣,姜夫子怎么樣,還有書院里的其他人,他們有沒有盼著他回去?
她側頭瞧著他,恍然一笑,“哦?原來你是個教書的先生?難怪你一點也不像那些高門世家的子弟。”
“因為我長大的地方,是允城最簡陋的一座書院,書院里的學生不是窮人家的孩子,就是一些沒爹沒娘的孤兒?!标懲ブフf著,又一次低下了頭,“我從來都不是什么公子少爺,又怎么會像他們?”
雖然陸庭芝低著頭,耳畔卻聽見她漫不經心的語調,“是么?還好你不像,夫子可比公子可愛多了,也有用多了?!?p> 陸庭芝吃驚地抬起頭,怔怔的望了她一眼,忽然冷聲道,“既然閣主如此瞧不起我,何必還要假意說這樣的話…”
她詫異地問,“我為何要瞧不起你?”
“與閣主往來之人,不是王公貴族,就是豪門名士,而我…”陸庭芝的話還沒說完,就感覺額頭突然被人重重的拍打了一下,他心中一片愕然,“閣主,你…”
她的眼神完全沒有了先前的嫵媚,口氣忽然變得凌厲而莊嚴,“虧你還是一個夫子,本該是將希望與未來教給孩子們的人,你就是用如此消沉頹唐的意志來教誨他們?你或許懂得很多學問和道理,但有一點可能還需要別人來教教你,一個人只有連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時候,才會以為其他人有資格瞧不起他!”
“我、我…”陸庭芝張大了眼睛,她的話仿佛利箭一般戳中了他的心臟,他呆呆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還有!”她的手指幾乎點到了他的鼻尖。
“還有…什么…”
“我也是個孤兒,”她的語氣又溫和了下來,忽然笑了笑,凝視著他的眼睛,“我若瞧不起你,何必與你多說半句?你真是個傻子…”
夜空中月華如練,她的雙眸中倒映出柔和的月光,如同海上的星辰一般明亮而閃爍。
剛想要張口反駁,陸庭芝卻驀然發(fā)現(xiàn)她正在看著自己,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團熾烈的火焰,仿佛可以將世間的一切融化;又像是無底的流沙,輕而易舉就令人深陷在其中。
陸庭芝呆呆的凝注著她,心頭猛的一跳,熱血脫去控制一般在體內涌動,霎時間臉色更加通紅,連張口的力氣也都消失殆盡。
他不敢再直視她的雙眼,慌忙將目光移到了別處。
若是換了別的男人,應該早已淪陷在那雙清波流盼的媚眼之間,為了她心猿意馬,神魂顛倒。
然而,此時的陸庭芝卻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他想要趕緊逃離她的身旁。因為眼前這個女人的嫵媚,散漫,刁鉆和狡黠,全都遠勝他從前見過的所有女人。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陸庭芝心里猝然涌現(xiàn)出一種炙熱又異樣的感覺,恍若靈光一現(xiàn),又仿佛感覺到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東西即將極速的破空而來。
他來不及思考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也來不及思考這股力量是源自何處。
“危險!”他高聲驚呼,不假思索撲向身旁的人,以身體遮擋住未知的險峻。剛將滿臉驚訝的女子攬入懷中,腰畔頓時就有一陣冷泠的風刮過。
緊接著,耳邊遽然響起休的一聲清嘯,然后又聽見嘭的一下,上空發(fā)出炸裂般的巨響。
懷中的人睜大雙眼,從陸庭芝的肩頭望了出去。在那一瞬間,明月當空的沉沉夜幕中,有一束耀眼的花火正綻放開來,燦爛而奪目。
這一刻,她宛如第一次目睹煙火盛放的孩童,眼光里有幾分驚奇,又有幾分歡喜。
她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柔軟又溫熱的嘴唇幾乎貼上了陸庭芝的耳垂,“這就是你說的危險么?很美啊…”
不知究竟是因為她的話,還是她唇上的溫度,陸庭芝全身一僵,茫然的回過了頭。
夜空中漫天的煙火,耳邊的呼嘯聲也還未停息下來,仍在一束接一束的沖上夜空,令他目眩神迷,更令他目瞪口呆。
難怪巨響之后,他并沒受到絲毫的攻擊和傷害,原來只不過是虛驚一場?
他好像被燙著一樣,慌忙松開了攬住她的手臂,剎那間從長凳跳了起來,連耳根子都紅透了,又驚又羞的低聲喃喃,“怎么、怎么會這樣,我明明…我明明…”
與此同時,腰際以下的衣衫竟出乎意料的滑落至他的腳畔,露出了兩條白凈的大腿。
她支起身來,笑出了聲,“怎么,你的腿上是繡了花么?”
“不…這、這…你、你…”慌張失措地拾起落在腳上的破碎衣衫遮掩,陸庭芝的臉漲成了豬肝一般,一時間感到前所未有的羞窘,幾乎當即就要暈倒在地。
“站?。 彼俗陂L凳上,垂下雙眼,用拇指撮動兩根纖長的手指,仿佛看都不用看,便清楚的知道陸庭芝正惶惶的邁步離去,“若不是我方才手下留情,你可就永遠別想走了。”
陸庭芝心下一顫,驚駭?shù)鼗剡^身,呆立在原地。
但她并沒有出言斥責,也沒有向他詢問只言片語,只是沖他挑了挑眉毛,仿佛在等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剛才、剛才忽然有一種非常強烈的警覺從我腦海里升起,所以我才…”煙花炸開的巨大聲音還在耳邊,為了聽清楚他的聲音,她起身走到他的跟前,將臉頰湊近。陸庭芝紅得發(fā)燙的臉向后一縮,假裝扭頭望向布滿耀眼花火的夜空,語無倫次的解釋,“對不起,閣主…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
她勾起嘴角,眉峰卻驀然有一股冷銳之意,“你不止對我無禮,居然還用如此愚蠢的借口戲弄我,就真的不怕我生氣?”
他激動地舉起手,作出立誓的手勢,“閣主,我所說的若有一個字是假的,你盡可以殺了我!”
她定定注視著他的眼睛,沉默了良久,“你的意思是,你能憑空感知一切異動?”
“我不知道,我之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陸庭芝老老實實的回答,可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實在難以令人信服,心中一急,“我真的沒有撒謊!也絕不是有意冒犯閣主…”
曦風皓月閣的閣主依然久久的凝視著他,沒有再說一句話,眼里卻帶著如明鏡一般清透的光,像是要把他整個人看穿。
陸庭芝正忐忑不已,心中又涌現(xiàn)出了方才那種驟然升騰出的異樣感覺,宛若在心底深處提醒著他,有一股強烈的力量正在四周凝聚。
但令人奇怪的是,這股力量卻不如煙火綻放之前那般微弱和急迫,他甚至可以清清楚楚的,持續(xù)的感受到,它就在附近,很近很近,似乎就近在眼前。
陸庭芝忍不住喊了出來,“當心!有什么東西在你的背后…”
“哪里?”
當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陸庭芝意外的發(fā)覺,那股力量突然又消失掉,低聲喃喃,“奇怪,不見了…”
陸庭芝的話未說完,那股力量竟又莫名其妙的重新凝聚起來,他脫口驚呼,“…小心!…”
然而,宛然在戲弄他一般,那股力量在他發(fā)聲的一瞬間,又完全消散了,陸庭芝不禁失聲,“又、又不見了…”
陸庭芝惶恐不安地抬起頭,瞅了身前的人一眼,見她眉頭緊索的出著神。
良久,她才沉吟道,“你果然沒有騙我,你真的可以感受到尋常人無法察覺的東西。剛剛你所感受到的,是我掌中所蘊的內力。”
原來他察覺到的那股力量,居然真的存在。陸庭芝心中一片愕然,“真的么?”
“連自己有幾分斤兩都不清楚,卻老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強出頭,”她笑著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還不承認自己是傻子?”
“我…我…”陸庭芝愣愣的瞧著她,只覺得被她觸到的臉頰火燒一般滾燙。
“不過…倒是個勇氣可嘉的傻子…”她又朝陸庭芝笑了起來,笑得前所未有的溫柔,讓他恍惚有些暈眩。
這一笑,真的比天上的月亮還要好看。
陸庭芝別開了臉,夜空中最后一束耀眼的光彩消失,他望著倏然歸于平靜的夜幕,輕聲感嘆,“好美…可惜,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總是太過短暫…”
她粲然一笑,“短暫又如何?絢麗的光彩有幸令千萬人抬頭仰望,照亮過千萬雙眼睛,給那么多人帶來過驚奇和喜悅,哪怕它的生命只在瞬息之間,也足夠了?!?p> 聽到那樣的一番話,陸庭芝不由自主回頭看向說話的人。
她昂首眺望著夜空,身披月華,比月華更明朗,比月華更皎潔,晃眼看去,宛若一朵在夜幕中傲然盛放的海棠花。若不是親眼所見,叫人如何能夠相信,一個女子身上的耀眼光芒,竟可不輸于方才夜幕中那場動人心魄,璀璨生輝的煙火。
這時,寒水急急趕到了聆風望月臺前的廊道,“閣主,冷姐姐有要事向您稟報?!?p> 曦風皓月閣的閣主點了點頭,穿過海棠花蔭,往階梯的方向走去。
沒走兩步,忽然間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停下腳步,笑著回頭看了他一眼,語調輕浮而曖昧,“陸夫子,差點忘了,我還有些道理想向你請教,明晚在這里等著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