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行了半個時辰,馬車隊終于抵達(dá)煌魄山下。
往山腰處望去,恒明廟一半在朝陽的照耀下發(fā)出燦然的金光,一半陷在云霧之中,既恢弘,又神秘。
這座神廟的歷史,比大昭王朝還要久遠(yuǎn)。早在數(shù)千年前,就已存在于世。向來是這片土地上最負(fù)鴻名,香火最盛的一座廟宇。
往昔,不管是晴是雨,霜雪鋪地,抑或烈陽當(dāng)空,前來參拜的百姓日日絡(luò)繹不絕。
尤其到了每月初九,曦風(fēng)皓月閣的美人們按例入廟參拜的當(dāng)日,更是被圍得水泄不通,數(shù)不清的俗子閑婦為了遠(yuǎn)遠(yuǎn)瞧上一眼,趕來大湊熱鬧,幾乎把廟門都給擠破。
可今日大敞的廟門,只有零星的幾個身影穿行,說不出的幽靜,冷清。
一行人閑步走近,珠光黛影,麝熏香飄。
當(dāng)中一名粉衫美人有些手忙腳亂地提著拖地的長裙,壓低了嗓音,“好險…剛才實在是好險…”
“哈,的確又驚又險,虧了閣主想得出這樣巧妙的法子?!?p> “大哥,她把我們弄得這樣難堪,你還夸她的法子好?”瞅了瞅身側(cè)那張涂滿胭脂的臉,紅嫩嬌艷的唇邊滿含著笑意,粉衫美人低聲嘟囔。
“難看是難看了一點(diǎn),可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么?”
“她、她想得出上百上千的法子令人就范,卻偏只有這一個法子可以讓我們出城…”今晨被迫穿上女人的衣飾,又無奈任其涂抹扮弄,陸庭芝心里憋悶多時,望著前方那個婉媚動人的背影,口氣隱隱有些惱怒,“又是扮女人,又是給男人送手帕,我看她有意耍弄我才是。”
死,并不可怕。
可要是頂著這副難以見人的模樣,卻在雍都城門被當(dāng)眾揭穿身份,豈不是從此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庭芝,你錯了。若不是這招美人計,恐怕我們還真不能順利出城?!?p> “怎么會,難道非要讓我給那個將軍擦汗不可?”
“當(dāng)然,這恰恰就是高明之處了。”
“讓我做這樣冒險的事,反而還是高明之處…為什么?”
“你是個不善作偽的人,而如今守城的將領(lǐng)又絕對不是個好糊弄的人——今日之險盡在與此。如果他對你多瞧上幾眼,你的心中難免慌亂,一旦你的神色有異,他必然有所察覺,等到那時再做任何的掩飾和補(bǔ)救,為時已晚。所以唯有兵行險招,讓他一見你的面,就認(rèn)定你是個有理由因他而害羞的姑娘,這樣一來,不管你如何露怯,都不會再引起他的懷疑,還可以擾動他的心扉。他更永遠(yuǎn)不會想到,他要捉拿的欽犯會有膽量,如此與他面對面的親密接觸?!?p> 陸庭芝一愣,萬萬想不到這看似簡單的一個舉動,背后思慮之深,喃喃,“原來誤會她了…”
抬眼看向前方,已經(jīng)到了正殿。
殿前十來步左右,一棵參天的千年梧桐古樹樹蔭下,坐著一名公子。日光透過樹蔭的縫隙照在衣角,和風(fēng)舒暢,那公子輕搖著紙扇,靜望著來時的方向,好生安寧自在。
一見曦風(fēng)皓月閣的美人們出現(xiàn),那公子雙眼一亮,立馬站起身,面上泛出笑容。
那公子的面目俊朗不凡,輕袍緩帶,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多余的點(diǎn)綴,氣質(zhì)閑逸出塵。雖然滿臉笑意,卻毫無半分俗媚之色。
不等美人們走近,那公子將手中的折扇一攏,微笑著欠身,“閣主,各位姐姐,又見面了?!?p> 傅媛卿回禮笑道,“聽聞三郎昨夜在閣中大醉了一場,怎么今日還能來得這么早?”
那公子莞爾一笑,臉上忽然泛起一絲詫異之色,用扇子啪啪的敲了兩下掌心,“說到早,趙兄才是從來不會晚到的人。但今日已過巳時,他都還沒趕到,莫非他有什么要緊事?”
“想必趙大人因為朝中的事務(wù)耽擱了。”
“還好我向來不慕功名,無官一身輕,才有幸時常與閣主碰面?!?p> 她笑,“你再三婉拒朝廷的征召,不肯入仕,卻成日領(lǐng)著一班王孫公子到閣中來執(zhí)勤,我可沒有歲餉給你?!?p> “傅閣主的只言片語就抵得上萬兩黃金,我還別有何求?”那公子微微一笑,“不知前夜的煙火有否博得閣主賞臉一笑?”
“原來是你放的?!彼唤艘幌?,驀地想起那夜陸庭芝大叫危險時的惶急模樣,嗤的一笑,“我雖然料到前日忽傳有人會來盜取閣頂明珠的消息十有八九是假的,卻想不到原來是你為了將我哄上聆風(fēng)望月臺。”
她笑了笑,“難為你為我花這些心思?!?p> 聽著二人的對話,陸庭芝的腦中也自然而然地浮出那夜的煙火,臉上微微一紅,悄然瞥了傅媛卿一眼,她與身旁的這位公子站在一起,一個美艷勝花,一個豐神如玉,儼然是天生的一對璧人,任誰看了,都忍不住要贊上一句人間佳侶。
而他此刻卻扮成濃妝艷抹,穿紅著綠的女人,這副不倫不類的模樣,簡直是一個惹人發(fā)笑的俳優(yōu)。
他的面頰更是發(fā)燙,只覺得無地自容,恨不得立即掉頭奔走。
“此乃杜三的榮幸?!蹦俏还有χf完,知情識趣地退到一旁,“不敢誤了閣主和各位姐姐進(jìn)香的時辰,在下就在此恭候?!?p> 那位公子似乎與傅媛卿頗為相熟,又曾多次推脫朝廷的征召,想必定是一個極為出眾,極負(fù)才名之人。陸庭芝緩步走著,心中卻有些奇怪,想到他剛才曾自稱“杜三”,突然驚訝得脫口而出,“杜三,杜三!”
恰在此時,身后幾個美人的說笑聲也傳入耳中,“這杜三郎如此英俊瀟灑,文武雙全,又體貼,又多情,還會制造無數(shù)驚喜,此等世間少有的男人,真不明白閣主怎么就毫不動心?”
“是啊,這世上盡是薄情寡義之徒,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哎,他比我那個沒心肝的張郎好了何止千倍萬倍?!?p> “閣主哪像你們這般沒有見識。不過呢,若是閣主始終不要這個男人,我倒愿意代她嫁了,嘻嘻?!?p> “嘖,羞也不羞,怎么就輪得到你了?”
“自從去年收到風(fēng)月貼,與閣主相識之后,他就對閣主事事上心,幾乎夜夜都流連于閣中。此后每逢前來恒明廟禮拜的日子,必能在這個時辰遇上他。他對閣主可說得上是用情專一了,你們幾個小妮子竟然癡心妄想?”
“哎呀,大家都是關(guān)心閣主的終生,說說笑罷了。他既看上了閣主,誰又還能入他的眼…”
這人竟然就是名滿天下的河西才子杜三郎?
素知河西杜家累世為書香門第,家底殷厚,祖孫三代皆是當(dāng)世聲名顯赫的大才子,而其祖潛光公更曾官至左相。杜家的家風(fēng)不止清貴文雅,更廣行善德,深受遠(yuǎn)近百姓的稱道。
如今,杜家第三代的兩個兄弟都身居要職,唯有三郎始終閑散。
陸庭芝對杜氏一門欽慕不已,對淡泊功名的杜三郎也心生敬意,卻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他。
陸庭芝回頭望了杜玉珩一眼,只見他依然佇立在原地,輕搖折扇,笑著目送一眾美人的背影。
眼光一轉(zhuǎn),陸庭芝發(fā)現(xiàn)與他并排而行的顧少昂不知何時落在了身后,在正殿的門檻前停住了腳步,沒有再向前的意思。
“大哥怎么不進(jìn)去?”陸庭芝訝問。
顧少昂自顧自的笑了起來,“傻小子,你我這副模樣還要進(jìn)去參拜,豈不是褻瀆神明么?”
“這倒也是,還是大哥想得周到。”陸庭芝立時醒悟過來,贊同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于是和顧少昂一起站在殿門的一側(cè),等著里面的人出來。
炎日越爬越高,殿外的所有一切都開始陷入焦灼,此起彼伏的蟬鳴聲更激起了心頭的躁火,令人想要趕緊找一個庇蔭之處。
陸庭芝轉(zhuǎn)頭望著那顆枝繁葉茂的梧桐樹,發(fā)現(xiàn)坐在樹蔭下乘涼的杜玉珩正注視著他們,眼中的神色有些特別。
杜玉珩看見陸庭芝的目光也瞧向了他,對著陸庭芝展顏一笑。
不知杜玉珩是真的把他當(dāng)成了女人,還是看出他不是真的女人,這兩點(diǎn)都令陸庭芝感到無比尷尬,窘迫,趕緊若無其事的轉(zhuǎn)開了頭。
這時,渺渺匆匆跨出殿門,領(lǐng)著他們從一條小路繞過正殿,又穿出一條林蔭小路,來到恒明廟的后門。
門前孤零零的停著一輛型式素樸的馬車,與曦風(fēng)皓月閣的馬車隊一比,顯得相當(dāng)破舊和簡陋。
連車前那匹形單影只的灰馬,看上去也有幾分無精打采。
“兩位爺,請上車?!泵烀煜破鹆藫鹾?,盛裝華服的曦風(fēng)皓月閣閣主端坐在狹小的車廂內(nèi),兩排光禿禿的木板,沒有軟枕香墊可以憑靠,手腳也難以舒展,她卻依然滿面的氣定神閑。
二人弓著腰鉆入了車廂,與傅媛卿相對而坐。
陸庭芝為免與傅媛卿的眼光相觸,低下了頭,卻聽見她笑問,“傻子,你好像不大高興?怎么了,是不是舍不得走了?”
“不是,”怕她還要繼續(xù)出言調(diào)笑,陸庭芝連忙閉起眼睛,“我…我很困…”
沒過多久,車身的顛簸頓止,只聽渺渺稟了一聲,“兩位爺,到了”。
陸庭芝和顧少昂隨即跳下了馬車,發(fā)現(xiàn)四面荒涼僻靜得沒有幾個人影,只在百步之外搭著一處茶寮。
傅媛卿撩起窗邊的帷幔,“你們就在那間茶寮多等一會兒。天黑之后,小凌會來這里找你們?!?p> “多謝傅閣主相助,少昂銘感五內(nèi),他日定當(dāng)相報?!鳖櫳侔何⑿χ?,躬身施禮,“傅閣主,渺渺姑娘,那我們就告辭了,后會有期?!?p> 傅媛卿頷首一笑,“一路多加小心,后會有期?!?p> 渺渺也笑了笑,柔聲說道,“兩位爺珍重?!?p> 傅媛卿側(cè)過頭,挑眉望著還沒有來得及發(fā)話的陸庭芝,顧少昂和渺渺也不由隨著傅媛卿的目光看向他。
察覺到三人的目光,陸庭芝的臉色瞬間變得通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冒著巨大的風(fēng)險,以一閣之主的身份親來相送,他原本也應(yīng)該像顧少昂那樣誠心感謝。何況,那夜與她同入不過堂,怎么也是相交一場。
他抬起頭,眼光飛快掠過那張花一般瑰麗的臉龐。
腦中似乎一陣空蒙,又像是觸到了一團(tuán)滾燙的火。
半晌,他的口中干巴巴地擠出了一句,“告辭…”
她又看了他一眼,放下了帷幔。
“陸庭芝,希望你以后別再那么傻。”她的話音一如既往的充滿了笑意,卻無法看見臉上的神情,“走吧?!?p> 渺渺纖手一揚(yáng),馬鞭重重的落在灰馬背上,疾馳的馬車很快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