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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哉行

五十八 天涯咫尺

苦哉行 細(xì)雨騎鹿 3814 2019-09-05 23:05:41

  剛要順著小路走出,前方的行道上有人聲傳來。

  凌天衡眼明手快地拉著二人伏低身子,借著樹叢的遮掩,悄悄移近幾步。

  “氣死我了!這該死的畜生…行十步,頓八步的,什么臭毛病,就是剛出生的騾子都跑得比它快,真沒見過比它更沒用的!你們幾個快放手,讓我打死它!”

  隱約有一個人揚著馬鞭,身旁的三個人合力抱著他的手臂和腰背,把他往后拖開。

  四匹馬似乎全都受到了驚嚇,馬身幾乎挨擦在一起,也不知道那人怒罵的,想要責(zé)打的是哪一匹。

  “算了,劉老哥,你教訓(xùn)得也夠了,你打死了它,這時候上哪里找馬去?”

  “是啊,老劉,生氣歸生氣,可別誤了咱們的差事。”

  老劉大聲宣泄著滿肚子的火氣,“我他媽真后悔那把跟王老六賭那么大,簡直虧到你三舅爺家了!上等的良馬換了只豬變的…不,別說騎只豬了,就是牽著帶輪的木馬都比它遛得快…我看見它就頭痛,你來騎了試試,就知道這畜生有多要命!”

  “馬再劣,哪有跑不過豬的?興許不是它的問題,而是你們兩個都有問題,你是“?!?,它是馬,當(dāng)然跟你不對頭咯?!?p>  幾個人通通笑了出來,又有人接口道,“要不然就是你哪里得罪了它,它在撒氣呢,你可要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它,再向它配賠罪才行?!?p>  老劉呸了一聲,“我氣得要死,你們還在這里拿我開涮!…好了,好了,我不打它了,你們先放開我!快點、我真不打了!”

  “又不止你一個人有氣。明明可以在鋪上抱老婆,卻要連夜趕去傳令,誰不是一肚子的苦水???”說話那人松開了手,拍了兩下老劉的肩膀,一陣唉聲嘆氣。

  “你們沒聽彭大人說么?這是十萬火急的差事。不然他怎么這么害怕事情出了什么差池,明明一匹快馬就成,今次卻非要我們四人齊出才放心。嘿,我們四個可是東街巷公認(rèn)的四大高手啊,居然要我們四人出面?!绷硪粋€人也放開了手,解著腰帶,緩步走向最近的一棵大樹,嘴里仍是咕咕嚕嚕,“還是先撒泡尿冷靜冷靜…但我真是想不明白,這事為什么這么要緊?”

  “老王和老劉他們是高手沒錯,你是個放屁的高手…不要多說了,撒完尿趕緊上路…”又一人嗤笑著,走向樹旁。

  剩下的一人和老劉也正準(zhǔn)備跟過去,凌天衡忽地從地上抓起四顆碎石子,手臂一揚,四名官差像是被抽去脊柱一般,霍然倒地。

  陸庭芝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見凌天衡冷冷的說,“半個時辰之后就會醒?!?p>  趁凌天衡的注意在四名官差身上,陸庭芝偷偷探了探其中一人的鼻息,才松了一口氣。

  在四人身上搜了搜,凌天衡從一人衣內(nèi)摸出一副諭令。

  借著火折子的光亮,看清了所書的文字,同時也照出三人面上的訝色,諭令的內(nèi)容竟然是命各州府衙撤下有關(guān)宋玄一一案諸人的通緝。

  三人面面相覷,沒有人說話。

  非但那名官差想不明白,他們也一點都不明白,朝廷為什么急著傳出這道諭令,又到底有什么用意?

  隱約間,感到其中有什么古怪,可偏偏想不出古怪在什么地方。

  半晌,凌天衡收起了諭令,走向四匹馬跟前,忽然用力扯了一下四匹馬的韁繩,臉色微微一愕,接著翻身上了一匹馬的馬背,“上馬,抓緊趕路?!?p>  陸庭芝馴馬的經(jīng)驗就如同扮女人一般,今日還是破天荒地頭一回,他又瞧見凌天衡似乎也沒能辨出究竟哪一匹才是氣壞了老劉的蹩腳馬,暗地里一陣躊躇。

  耳旁一聲馬嘶,才發(fā)現(xiàn)顧少昂也早已穩(wěn)坐在馬背,陸庭芝只好從剩下的兩匹中,挑了較為矮小的那一匹,爬了上去。

  沒想到胯下這匹馬只乖了兩個時辰不到,就現(xiàn)出了本相。

  天光漸明,馬兒的毛色在熹微的光線中顯得更加油黑發(fā)亮。

  這匹黑馬的脾性雖然算不上十分頑劣,卻也可以說是別具一格了,讓它往東,它偏往西;一叫它跑,它就乖乖呆著不動。任鞭子疾如暴雨,也擾不了它興起時悠閑的步伐。何況陸庭芝心中不忍,下手又輕,對黑馬更加無可奈何。

  呼著前方兩匹馬兒揚起的塵灰,終于清楚領(lǐng)教了什么是老劉說的“連豬都跑不過”。陸庭芝不再妄圖駕馭黑馬,苦惱地捂住腦袋,一人一馬,都是一副被沸水澆過的樣子。

  顧少昂倏然停馬,從道旁的瓜田里抱了一個西瓜。分了兩塊給凌天衡和陸庭芝,又掰出一小瓣,放到黑馬嘴邊。

  黑馬伸舌頭舔了舔,兩口嚼干凈,高聲嘶叫著,長臉不住往余下的大半個西瓜探去。

  顧少昂折下一根樹干,又掰下一塊西瓜,用布條把西瓜懸掛在樹干的一頭,把樹干的另一頭遞到陸庭芝手中,“把瓜懸在馬頭前面…”

  西瓜在黑馬眼前三四寸遠(yuǎn),黑馬伸長脖子嗅嗅,立刻撒開四蹄,奔了出去。

  黑馬追著近在咫尺的瓜,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在曠野上奔襲,竟把白馬和黃驃馬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風(fēng)吹疼了眼睛,陸庭芝在馬背上只感到心驚肉跳,若不是兩手死命攥住了韁繩,隨時都可能被顛下馬去。

  然而黑馬越奔越快,陸庭芝難受得大喊出來。

  陸庭芝被晃的頭昏腦脹,手心微微一松,樹干從手中滑出。眼前的瓜不見了蹤影,黑馬驟停,陸庭芝滾下馬背。

  整個人趴在地上,哭笑不得,卻總算徹底明白了該怎么駕馭黑馬。

  三人沿途經(jīng)過幾座大城,一路風(fēng)平浪靜。

  往往城衛(wèi)的雙眼寧愿眼珠也不轉(zhuǎn)地盯著年紀(jì)不輕,稍有姿色的村婦,也不愿多看陸庭芝和顧少昂二人一眼。

  看來喬裝成老人的確要比繼續(xù)扮女人省事得多,也明智得多。

  但連日來,心底總是不斷回想雍都城外遭遇的一切,陸庭芝整個人又消沉起來,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人心世事的復(fù)雜,他實在是不明白。

  盡管他似乎擁有了一種超乎常人的敏銳,能夠洞察先機(jī),感到周圍急遽發(fā)生的變化,可根本就和麋鹿頭上再多長兩只角一樣毫無意義,因為要發(fā)生的事還是無法改變。

  一個無能為力的好人,是不是也毫無意義?

  一進(jìn)入渭州城,陸庭芝心里一陣苦澀,努力將偷偷看雅如一眼,或是到書院問候夫子的念頭遏制下來。自覺無顏相見,又怕連累了他們,只能埋下頭,匆匆從太守府和書院門前經(jīng)過。

  第十八日,午后,三人終于到了流云湖畔。

  當(dāng)日載陸庭芝和元希過湖的那艘渡船,還泊在相同的位置。

  離岸僅剩百步之遙,三人逐漸放緩了馬步。

  陸庭芝想著這些日子與胯下的這匹黑馬朝夕相伴,雖然它讓他吃了不少的苦頭,終究也是勞苦功高。于是掰下一塊西瓜,喂給黑馬。

  雖不能說話,但黑馬立刻歪頭聳了聳鬃毛,嚼得有滋有味的模樣,顯然十分歡喜。

  陸庭芝笑了笑,俯在黑馬的耳旁,輕輕的說,“馬兄,馬兄,你真是傻…你看它們都是被鞭子抽打,不堪負(fù)痛,才逼不得已老老實實向前而行。哪像你只為了眼前的一塊瓜,就心甘情愿,拼了命的追趕,卻根本不知道那不過是誘引的釣餌…如若人家不肯,哪怕你追上一輩子,也不可能吃到的…”

  說到這里,陸庭芝忽然一怔,眼神頓時變得格外迷茫,苦笑著說了下去,又宛若在喃喃自語,

  “…我何來的面目笑你傻啊…功名利祿,原也是人世的釣餌啊…我又何嘗不是和你一樣,是追不上釣餌的可憐人?你如今還能得償所愿,我卻因此永遠(yuǎn)失去了所愛的人…我又憑什么笑你?又憑什么笑你…”

  說著,陸庭芝憐惜的撫著黑馬的鬃毛,“馬兄,你我相識一場,也沒什么可以為你做的…待會兒下馬之后,我就假裝不小心抓漏韁繩,韁繩一落地,你就趕緊跑吧!拼命的跑…不是為了瓜啊果啊,就為了你自己,拼命的跑!跑到一個再也沒人捉得住你的地方,再也不要犯傻,再也不要去追別人拋給你的釣餌…”

  說完,陸庭芝拍了拍馬背,跟著凌天衡和顧少昂下了馬。

  陸庭芝慢吞吞的落在后面,趁身前的二人正要拉馬上船,張開手掌,放掉了韁繩,悄聲在黑馬耳邊說“去吧”。

  黑馬懶洋洋的抬了抬四蹄,呆在原地,根本沒有要動彈的意思。

  “還不走!”連忙又催促了一句,黑馬仍然不為所動。陸庭芝心中一急,用力拍打黑馬的背脊,低聲斥罵,“你這蠢馬、呆馬!”

  被陸庭芝用掌一拍,黑馬像是受了強(qiáng)烈的刺激,向天發(fā)出嘶鳴,倏地躍起兩只前蹄,往來時的方向奔馳而去。

  聽見黑馬的嘶鳴,凌天衡猛然轉(zhuǎn)頭。

  陸庭芝吃了一驚,暗怪自己竟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情——黑馬再快,恐怕在短時間內(nèi)也未必快得過凌天衡!

  “哎喲”一聲叫喚,陸庭芝就倒了下去。

  凌天衡本已在十丈之外,又迅速反身到了陸庭芝身前??搓懲ブヅ吭诘厣?,身上并無血跡和傷痕,目光仍是警惕地掃遍四野,“怎么回事?”

  陸庭芝故意拖拖拉拉的爬起,又拍掉衣衫上的泥土,才吞吞吐吐的開口,“實在抱歉,凌大俠…我沒能將它拉住…”

  黑馬這時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不知是受不了陸庭芝這般啰啰嗦嗦,還是有些惱怒,凌天衡迅速轉(zhuǎn)過身,“上船吧?!?p>  上船之后,發(fā)現(xiàn)搖船的不是當(dāng)日那個滿臉大胡子的船夫,陸庭芝心生好奇,忍不住問起大胡子的去向。

  這個模樣老實巴交的船夫卻說這船多年來就只有他和另一個生得白白胖胖的蔣二輪日子,從來就沒有別的船夫。

  莊里更沒有這樣一個人。

  船夫言辭簡單質(zhì)樸,神態(tài)敦厚,由不得人不信。

  何況,他們當(dāng)日就看出來大胡子絕不尋常,和這名船夫一比,更顯得大胡子古里古怪,神秘兮兮。

  這下子,陸庭芝更加困惑,大胡子到底是什么人?

  ……

  剛跨進(jìn)莊門,陸庭芝就瞧見面色憂愁的陸嚴(yán)急急走來。

  還沒等陸庭芝開口,陸嚴(yán)也瞧見了陸庭芝,驚訝的停住腳步,臉上的愁云剎時消失無蹤,疾步上前,口氣歡喜不已,“太好了,庭公子!…你總算平安歸來!我這就去稟告莊主…”

  陸庭芝也連忙上前,扶住陸嚴(yán)的雙臂,感覺到老人的手微微有些發(fā)顫,“嚴(yán)翁,你怎么在這里?爺爺在哪?我想與你一同去找他!”

  “你看我…我是高興得糊涂了,直接帶你到莊主跟前豈不好?莊主這些天憂心忡忡,無一日不在盼著你平平安安的回來,雖然莊主沒說,但我們就知道,他的胃口遠(yuǎn)不如從前…我每日都會替莊主來莊門前等上一些時候,此來正是想望望你的影跡?!标憞?yán)喜形于色,攜著陸庭芝的手臂就往山莊中央走去,“莊主在靜岳堂,正與宋掌門對弈。咱們快去!”

  “咦,這是凌少俠…和…”陸嚴(yán)這才注意陸庭芝身后的二人。

  陸庭芝介紹了凌天衡和顧少昂,迫不及待地跟著陸嚴(yán)疾步走向靜岳堂。

  繞過池塘后的假山,陸庭芝心中霍然一凜,一個赤金色的影子飛速掠至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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