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將近。如同這日的清晨,看不到太陽,只能聽見風聲。整個蒼穹都被一種陰沉沉的灰白掩沒,云層中透出的熹微光亮開始被西風緩緩吹散。
一隊官差打扮的人,個個眉頭深鎖,面上帶著焦急和憂慮的神情,在大道上縱馬疾奔。
“等等!”當中有個人忽然叫了一聲,勒馬停了下來。
一匹馬癱倒在路旁,似乎已經精疲力竭,一動不動,沉重的喘息著,雪白的馬臀以及后腿染上了大片猩紅的血跡。
馬的身下還躺著一個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其余的官差也拉住了韁繩,掉轉馬頭,看著那個官差已跳下了馬,走近那匹馬瞧了兩眼,沖他們喊道,“喂,你們快過來看看啊!”
天色已經不早了,余下的路途快馬加鞭,還能勉強趕到城里。要知道,一旦過了申時,城門就會關閉。就只好等到明天一大早,才能夠進城。
可眼下這件性命攸關的事一晚都耽擱不得。
領頭的官差火冒三丈地催馬上前,毫不客氣地一鞭子抽了下去,大聲呵斥,“看什么看,給老子趕緊上路!兔崽子,現在什么時候了,懸在脖子上的刀隨時都可能劈下來,還管別人的死活…”
那名官差痛呼了一聲,滿臉委屈地轉過頭來,撫了撫火辣辣的脊背,指著倒地的馬,對領頭的官差說,“不是…王哥,這是媒婆兒啊…你看,員外都已經認出它來了。”
領頭的官差驚訝地發(fā)現他胯下的馬不等主人喝令,已自覺地向地上的那匹馬湊了過去,仿佛安慰般地伸出了脖頸,看起來與其相當熟稔和親近。
這時,那匹馬的馬頭盡顯在眼底。他看到了馬嘴旁邊那一團灰黑的瘢痕,被渾身雪一樣的毛發(fā)襯得格外顯眼。
這也是為什么會叫它媒婆兒的原因。
“真的是媒婆兒!…它怎么、怎么會在這里…”在認出馬兒之后,領頭的官差無比震驚地躍下了馬背,接著看到與馬一起倒在地上的人,又立刻換上了一種古怪的表情,“這個人,這個人…”
那人是清醒的,其中一條腿有大半截被壓在沉重的馬身下,應該已經被壓折了腿骨。他睜著眼睛,眼里有種難以形容的悲哀,卻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
其余的官差也都圍了過來,同樣大感驚訝,七嘴八舌地嚷,“…媒婆兒怎么在這里!”
“…就是他么…”
“這可真是老天有眼啊,居然會讓我們碰上…”
聽著身后的吵嚷,領頭的官差沉思了片刻,開口下令,“快把他綁起來。”
幾名官差立刻合力抬動馬身,把馬下的人拉出來。
第一個勒馬的人站在領頭的官差身旁,忽然轉過頭,下意識覷了一眼馬鞭,怯怯地說,“王哥,這馬千真萬確是媒婆兒,不會錯…但這個人…好像并不是那個黑衣人啊…”
“難道我還不知道么?”第一眼看見被壓在馬下動彈不得,孱弱清瘦的書生,就知道絕非是先前那個攪得全縣雞犬不寧,身形挺拔頎長,藝膽齊高的黑衣劍客,領頭的官差厲聲說,“被賊匪騎走的馬落到這個人手上,這個人一定與賊匪有所來往,多半就是同黨。”
“這倒是…”
“碰到這個人,的確是老天有眼。”領頭的官差盯著書生瞧了瞧,忽然露出一個意味深沉的笑容,迅速翻身上馬,“趕緊上路!只要今天趕得及進城,大家的頭顱都算是穩(wěn)穩(wěn)保住了?!?p> ……
總管躬身推開房門,兩個男人一前一后地邁進屋子。
當先入屋的男人在桌前拂衣坐下,跟著進去的男人是名官差,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臉上賠著笑,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又不敢隨意開口。
“老黃,倒茶。”
總管進來拿起茶壺,掂了掂,“老爺,茶已經喝完了,我再去泡一壺?!?p> 坐下的男人詫異地叫道,“什么,這茶今早就喝了兩口,怎么可能就沒了?”
“回老爺,真的沒了…”
垂眼又看了看桌上擺的糕點,與出門前相比也明顯少了許多,男人頓時變得滿臉怒容,用力地拍了一下桌面,“好啊你,老黃,竟然有膽在本府的眼皮子底下偷吃!本府念你服侍多年,所犯之過并不嚴重,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肆,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望你能夠醒悟回頭,豈料你以為本府毫不知情,半點不思悔改,實在讓本府忍無可忍!”
老黃嚇得跪了下去,顫聲說,“這、這、冤枉啊,老爺!小人怎么敢做這樣的事…小人跟了老爺這么久,難道老爺都不信小人的忠心…”
“不是你還會是誰?除了你,還有誰能進來,還有誰敢進來!”
“小人不知道…可是小人對老爺衷心可鑒啊,老爺對小人向來厚愛有加,讓小人衣食無憂,小人怎么會如此忘恩負義,對老爺的東西起賊心…何況小人也只好點小酒,從來不喝茶的啊…”
聽眼淚汪汪的老黃說得情真意切,老爺想起總管過往的表現,怒氣平息了大半,“哼,就算不是你,你身為總管,讓賊子混在下人之中,在本府屋內來去自由,難道不該拿你問罪?算了,算了,本府還有正事要談,這次就饒了你。再有下次,嚴懲不貸?!?p> “是,是!老爺…”老黃抹了抹眼睛,悄然退了出去。
老爺這才看向候在一旁的官差,“陳士章到底有什么大事要托你私下告知本府,現在可以說了。”
聽官差轉述了今日溫縣發(fā)生的事,老爺搖頭嘆了嘆氣,臉上浮出幾分無奈之色,“陳縣令也是本府的內兄,他有什么難處,本府當然不會置之不理,自當盡力保全。不過,他這一次惹的事端實在干系太大,本府恐怕也力不能及啊…”
官差急忙摸出幾張銀票,俯身遞到老爺的面前,低聲下氣地說,“請?zhí)卮笕丝丛谌绶蛉说拿嫔弦欢ㄒ獛蛶兔Π 卮笕舜伺e所救的也不止是縣令大人,還有其他所有被牽連的人,如此,整個溫縣都會對大人感恩戴德。陳大人說了,年初就要帶著比往年還要肥的年豬來探親妹與妹夫…”
太守老爺接過銀票,面上的矛盾表情仿佛可以令人把他內心的掙扎一覽無余,沉默了半晌,才咳了兩聲,“哎,本府也不忍愛妾痛失親兄啊。不知內兄他想要本府如何幫手,本府且盡力而為吧?!?p> “回大人,現在就有一個很好的辦法解決此事。想來是冥冥中有上天保佑縣令大人。我們在趕來的途中,抓到了那個賊匪。”
“當真?”
“下官現在就讓人帶他進來。”
“別忙。就算抓到了賊匪,但也無法抵消你們?yōu)橘\匪所迫而公然犯下的大不敬之罪。既然百姓們親眼目睹了一切,城里那些多事的大族,不日就會讓消息傳入雍都,本府也無法替你們壓下來?!?p> “如果不是被迫,而是完全沒有意識才犯下罪過呢?”
“你這是何意?”太守訝問。
“這名賊匪恐怕會使妖蠱之術,能夠操縱人的意識,當時眾人的所作所為也應該全都是因為被賊匪控制住了。”
太守的眼睛大睜,緩緩點了點頭,聽見官差接著說下去,“此賊匪妖力驚人,尋常人實在難以對付,我等傾力也無法降服。賊匪一路行兇,直到闖進太守府衙,幸得太守大人有天賜正氣護體,任何奸邪都無法作祟,賊匪的妖術施展不出,被太守大人親手擒拿。賊匪心知難逃一死,最終自盡于獄中?!?p> 聽著聽著,太守不自覺地又點了點頭,然后得意洋洋地捻了捻胡須,“嗯…好,很好!本府絕不會讓真相就此被掩沒的。這樣,把賊匪帶來給本府看看?!?p> 行動不便的書生被人粗暴地拖扯了進來,不管太守問什么,都垂著頭,一言不發(fā)。
太守問了幾句,但面前的人一直保持沉默,想來也并無什么冤枉,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書生又被粗暴地帶了下去。
官差忽然想起什么,向太守湊近了一些,“對了,太守大人,聽說近日遠近好幾座城中頻頻有富戶和府庫的銀兩失竊,而那名大盜直到今日仍然逍遙法外?!?p> 太守憤然道,“此人實在膽大包天,也實在可恨,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當著一班差役的面,盜走了所有銀兩。眾人都清楚記得他的容貌,畫出通緝令,貼遍了全城,之后有無數人來報說見過此人,偏偏始終未能將其緝拿。”
“若是能將此人緝拿歸案,朝廷必會表彰大人之功?!?p> “本府又何嘗不想?”
官差忽然壓低了話音,“大人,剛剛那個人犯好像與通緝令上所畫的人模樣極為相似…”
太守沉吟道,“倒是有幾分相似?!?p> 官差又從懷里掏出一個盒子,打開了盒蓋,捧到太守眼前,“大人,還有一物是從犯人身上搜出來的?!?p> 望著盒中幾顆比珍珠更大,比琉璃更通透,但既不是珍珠,又不是琉璃的圓球,太守的眼睛一亮,“這是什么?”
“這個寶貝極為罕見,會不會也是府庫失竊的…”
“嗯,像是?!?p> “那這一定就是犯人從府庫盜去的,如今當歸還給大人。”
“好,好!老弟為人忠耿,善解人意,本府他日若得封賞,必不會忘記老弟的一份。等內兄下次來的時候,本府就向他討人?!疤毓恍?,“事不宜遲,本府現在就去吩咐他們好好處理?!?p> 兩人談笑著邁出屋子。
屋門掩上之后,躺在梁上的人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