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是一條小蛇,青色的小蛇。
自打從蛋里面孵出來的那一天起,世界于它而言就是一處高高的屋檐。屋檐上有一個小洞,小洞的外面是一塊疊一塊的烏瓦。屋檐里頭是一道走水的長槽。天氣好的時候青青從小洞里往外鉆,在暖和的陽光下面曬曬太陽。天色不好或者晚了,它就鉆回洞里面來,蜷在媽媽的身邊睡覺。
是的,青青跟絕大多數(shù)一出生就孤苦伶仃的蛇類不同,它有媽媽。不知為什么媽媽把蛇蛋下在了高高的屋檐這里,導致青青一出生就以為天地只是如此狹小的存在。年幼的青青怕高,無法順著屋檐旁邊的柱子滑下去找蟲蟻吃,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讓它的母親無法跟其他當了母親的蛇類一走了之。不得已,母親只好每天順著屋檐的一根柱子往下,爬到青青看不見的地方,過了片刻后回來,嘴巴里含著幾條沒有下咽的蚯蚓。
非但有媽媽陪伴,還有媽媽喂飯,青青大概是天地間前所未有、聞所未聞的好命青蛇了。
隨著日子的遷移,青青一點點長大,它也能跟母親一樣爬到洞外面更多的天地里。它開始認識這個世界:原來屋檐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它不過是間破舊房子的一部分罷了。青青原本一直以為世界除了屋檐就是天空,但現(xiàn)在它發(fā)現(xiàn)屋檐的下方,其實還有一種同樣奇妙的存在——那就是大地。大地上有花木綠草,還有蟲蟻走獸。媽媽每天給它帶的蚯蚓,就是把腦袋扎進濕潤的土壤里找出來的。
對于青青來說,最為奇妙的還不是大地,而是屋檐旁邊的柳樹。柳樹的奇妙是青青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發(fā)現(xiàn)的。青青小的時候柳樹也小,可是幾年之后的有一天青青從屋檐邊耷拉下腦袋,它差點沒嚇得掉到地上去。
這、這、這,這是什么東西?
滿眼紙條隨風起舞,幾年的工夫,柳樹已經(jīng)長得齊屋檐高了。
青青內(nèi)心是說不盡的震撼:柳樹怎么這么沉默,又這么驚人?它明明是從大地上生長出來的,為什么卻一心向著天空?
在第一次從屋檐的“地平線”上目的了柳樹的綠意之后,青青的心思仿佛沖破了某重樊籬。它覺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不一樣了,它開始留心天地之間的許多奇妙的事物,也因此成為了一條很不一樣的小蛇。對于青青身上發(fā)生的變化,母親似乎并不能體會。畢竟全天下當媽的都比較辛苦,它每天上上下下捉蚯蚓,頭埋黃土背朝天,至于發(fā)現(xiàn)世界甚或宇宙的奧秘,就交給有閑又有心的小兒輩了。
地面上的花草灌木,長到一定的程度便停止了努力。但唯有這株柳樹,如果說有什么東西能夠把天地這兩種相距最遙遠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聯(lián)結(jié)起來,那非屬它不可。從那以后,柳樹就成為了青青最好的朋友。雖然它不會動,不會爬,也不會吐信子來說話,但青青還是覺得它十分親切可愛。細雨綿綿的時候,青青從屋檐的縫隙里看它堅定的身子。而當春風曛暖的時候,青青就會趴在屋檐的旁邊,等微風拂來,任由起伏的柳條將它身上和心里都撩得癢癢的。
又過了幾個春秋,柳樹愈發(fā)高大了。它的一根茁壯枝條直接長了過來,搭在了屋頂上。這讓青青可以順著紙條直接爬到柳樹身上去,再順著柳樹的樹干下到地面。從前沒有柳枝的助力,青青的媽媽都要從屋檐的盡頭順著一根木頭柱子下地。那柱子跟屋檐走水槽有點兒距離,媽媽可以一躍而過,青青卻不能夠。不過現(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青青獲得了一條便捷的通道。當然,它沒有忘記這全是柳樹的幫助。
當青青第一次顫顫巍巍地越過細細的柳枝,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細細的枝條隨風起舞,如同歡迎。溫暖的陽光從柳葉之間灑落,落滿它青色的身軀。那種懸浮而奇妙的感覺,簡直讓青青感到眩暈。
青青活了這么大,終于得以去領略更加廣袤的世界。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青青都認為這株柳樹是世界上最奇妙的生物。它是連接自己與大地的通道。從柳樹的身體上出去,青青可以自己去尋找蚯蚓。甚至它還能更貪玩一些,不跟媽媽打招呼就溜到更遠的地方,直到夕陽西下了,再怯怯地回來。那時候,柳樹根下必定守著氣呼呼的母親。
青青喜歡柳樹。它覺得柳樹一定也喜歡自己。因為青青覺得,如果把自己和柳樹結(jié)合起來,那幾乎融合了天地間所有物種的優(yōu)秀特質(zhì)——頂天立地,宜靜宜動,既有樹木的堅定,又有青蛇的柔軟。如果世界上有什么完美的事情,那一定是它倆的結(jié)合。
可是這個念頭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因為后來青青見到了人。
青青跟人類的第一次遭際說不上愉快,畢竟,在那次人類突然出現(xiàn)的同時,它失去了自己的母親——雖然并不是那個人類要了它母親的命。當時率先躥出來的是一只鷹。青青原本懶洋洋地耷拉在柳樹的身上,忽然就感覺到背后一股騰騰殺氣。青青還未來得及扭頭,就已經(jīng)聽見翅膀撲騰的聲音。這些年來母親的教誨已經(jīng)讓它充分明白這聲音即意味著死亡。不過就在青青即將被背后的殺手抓起的剎那,她眼前閃過一道灰色的影子。
那是它母親。
母親將鷹撲從半空撲到了地面,但很快鷹就抓著青青母親非到半空。這只鷹的身材不算龐大,但畢竟是猛禽。青青的母親身材健壯,卻終究只是條蛇。它們之前也遭遇過來自于空中的獵手,但母親向來警覺,每一次都會在危險來臨之前趕著青青回到屋檐下的水槽。
不過這次預警失敗。而對于蛇來說,這樣的失敗差不多等同于死亡。
鷹兇猛無比,尖銳的爪子和喙在母親的身上留下道道傷痕。青青嚇傻了,一溜煙的躥回屋檐下的水槽里,瞪著眼睛驚恐地看著母親與老鷹纏斗的一幕幕。就在這個緊要關頭,人類出現(xiàn)了。
那是青青第一次見到人類,內(nèi)心的震撼不亞于第一次從屋檐的邊緣見到柳樹。它還從來沒見到過如此靈巧的生物,既能像柳樹一樣高高地站起,還能夠跟蛇一樣四處走動。更關鍵的是,他手里還拿著個其他的什么東西——許多年后,青青才知道那玩意叫做彈弓,而它見到的這個人類也有一個代稱,叫做“少年”。
少年見到老鷹撲蛇的一幕,似乎也十分緊張。他引弓瞄準,準心伴隨著鷹蛇的纏斗忽上忽下。青青的腦子里一團空白,根本不知掉那人是要幫誰。終于,瞄準了一段時間之后,少年彈弓中的石子應聲而發(fā)。只聽“呼”的一聲,老鷹被瞬間打斷了脖子。
可怕的猛禽就那樣松松垮垮地掉落在地面上。青青趕緊從屋檐下爬上來一些,遙看自己母親的情況。不過它不敢靠得太近,因為那個人類少年也過來了。他低頭看看鷹,又看看蛇,嘰里呱啦地發(fā)出了一長串怪異的聲音。這種奇怪的聲音對于青青的震撼又是極大的。這些年里它聽過母親和自己的嘶嘶聲,聽過風拂柳條的聲音,聽過雨水,聽過閃電。但如此婉轉(zhuǎn)、起伏、復雜的聲音,還是頭一回聽到。
看得出少年不太高興,他發(fā)了一通脾氣之后又盤桓片刻,將死掉的鷹拾起來,然后永遠地消失在了青青的視線里。
等青青終于敢爬下柳樹來到母親身邊時,它的母親已經(jīng)斷氣,灰色的身軀上遍布傷痕,鱗片也已不復先前的熠熠光澤。
青青圍著母親的遺體往復轉(zhuǎn)了三圈,終于接受了這個結(jié)局。
如果是別的蛇,根本連憑吊的意思都不會有。但青青已經(jīng)非同凡蛇,母親的死亡給它內(nèi)心帶去某種奇妙情愫。那是懷念,是銘記,是后悔以及對重來一次的渴望。不過時間自然不會重來。而且對于一條蛇來說,青青已經(jīng)足夠幸運了。它活得太久了,它母親也是。能夠活這么久的蛇已經(jīng)意味著某種天地間的奇跡。母親的死亡只不過是青青一生的小小波折,后面還會有更多欣喜與悲傷。
母親死后很長一段時間,青青很久都沒有再到地面上去,因為樹底那兒有它母親的遺體。她怕睹物傷懷,一看到母親那逐漸朽爛的遺體,那種心頭沉重的感覺每每重演。它受不了,便選擇了躲避。青青每天都躲避在柳枝或者屋檐上,終于理解了獨自應對生活的不易。雖然青青很早就能獨立捕食了,但是一來它疏懶,二來母親十分寵它。所以就算它捉不到足夠的蚯蚓,也從來沒有挨餓的時候。
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F(xiàn)在的青青必須周密地計劃自己的每一天時光。從前在飄揚的柳枝中嬉鬧的時光一去不返,它盡量爬往更高的地方,好讓自己能看得更遠。它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其實有明確的邊界,母親曾告訴它那叫做院墻。院墻之外只有母親才能去,青青小時候偷偷溜出去過幾回。但挨了若干次訓后,它便很小心地從來只徘徊于院墻的這一側(cè)。不過現(xiàn)在沒有了母親,也沒有了母親的訓斥,院墻外的世界陌生、荒涼、廣大,可能還有數(shù)量豐富的蚯蚓。所有的因素都在誘惑著青青邁出那一步。
然而青青猶豫再三,終究沒有貿(mào)然離開院墻。原因仍是因為母親——現(xiàn)在沒有了母親,它再不用怕回來的時候挨訓,甚至可以干脆不再回來。但是它“舍不得”——這又是另一種奇妙的情愫。它回過小腦袋看看那片屋檐,那株柳樹,以及母親死去的那一小塊地面。它的內(nèi)心十分地舍不得。
地面上的蚯蚓實在有限。青青甚至餓起了肚子。這讓它再一次羨慕起柳樹來,柳樹似乎什么也不用吃,每天只消受受雨露、曬曬太陽就能夠長得老大。又后來,青青又感謝起柳樹。因為它發(fā)現(xiàn)在柳樹的枝丫之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生出了一只又一只撲棱蛾子。青青靠這些蛾子挺過了挺漫長的一段時光。再后來,連蛾子也被它吃絕跡了,青青終于沒有了辦法。
它餓了,餓得快要比柳樹的柳條都要細瘦。它看著院墻的豁口那里,腦子里模糊一片——對于一條蛇來說,它能記得如此之多的事物實在是個奇跡。但是現(xiàn)在,青青也開始糊涂、開始遺忘了。就仿佛是突然間的事情,它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還在這里?為什么還沒有離開?它看著院墻的邊界,腦海中似乎盤旋著某種禁忌,但是無論如何又想不起來。它順著柳樹的樹干爬到地面,下意識地避開柳樹根那里的一小塊區(qū)域。青青只要靠近那里,心里面就會有堵了鉛石一樣的感覺。但是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呢?它也忘了。
既然已經(jīng)遺忘了這么多,既然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在這里,那青青覺得:與其在這里餓死,不如鼓起勇氣,果斷離去。
不過,就在青青剛剛爬到院墻邊坍塌的一處巨大豁口時,便猛然聽到外面?zhèn)鱽硪魂嚹捻憚印?p> 這響動把青青渾身的勇氣又給嚇了回去。它一扭頭,慌不擇路地又躥回到了柳樹上。
躲在一條條飄揚的柳條之間,青青怯怯地往下探著腦袋。
原來這次,院子里來了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