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是很覺得吵。
畢竟她醒來的第一時間里,耳邊凈是眾人忽高忽低的訝異和驚嘆。
因此,她故意等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目的就是想要弄清狀況。
徐氏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昏睡過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其實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細聽了幾句之后,徐氏內心的驚駭難以描述。對于這個家中的齷齪與斗爭,她了解的自然比外人多。所以雖然頭腦昏沉,徐氏立即明白過來:這件事情可不是意外那么簡單。
自己雖然纏綿病榻,但病逝并不十分沉重,怎么會突然一睡難醒?她皺著眉頭努力回憶起來,眼前猛然閃過一個人影。
她緊緊攥住被角,閉上眼睛,然后說:“好吵?!?p> 眾人一聽,立即噤聲。
徐圓也覺尷尬,畢竟鄰里都出好心,是見到徐氏回轉所以才如此激動,卻沒想到竟被批駁成一個“吵”字。
不過有幾個鄰居反應很快,人也通情達理,當即便說:“誒,是是,徐大娘剛剛轉醒,正是頭疼腦漲的時候。大家小點兒聲,小點兒聲?!?p> 有此言開先河,眾人開始附和:“沒錯沒錯,徐大娘沒事了,就是萬幸!咱們是不該在這里繼續(xù)添亂了!”
“對對,徐圓啊,你娘需要靜養(yǎng),咱們走了。誒徐圓,再有事趕緊來喊我們幫忙,??!”
他們原本是來吊喪的,沒弄清楚狀況就把別人定了“死罪”,說起來這就是在咒人死?,F在徐氏和徐圓并未過多追究,連怨言都沒有一句,只是下了逐客令,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相當客氣了。
鄰居們就坡下驢,一窩蜂一涌而出。
很快,屋里頭就只剩下不方便走的沈氏。
沈氏在那里既尷尬,又為難。尷尬是因為她也想走,為難則是因為分屬她跟徐氏沾親帶故的,如果也這么利利索索的走了,難免被人說嘴。
何況最早把徐氏給“說”死的,是她。
所以沈氏猶豫再三,終是站在那里,不靠近,但也沒敢走。
待得室內聲音小了許多,徐氏睜了睜眼睛,屋內光線昏暗,但她還是看清了沈氏。一見到沈氏那又毒又怯的神情,徐氏緊攥的手指頭差點沒把被面掐破。
“弟妹,你也回去吧!”徐氏停頓片刻,說出來的話平淡而溫柔,讓人幾乎聽出幾分真摯的親情來:“我這次昏迷,估計你也受累了吧!唉,除了說謝謝,我這個老姐姐也只能不知道還能做什么了。我看天色不早,你也回去歇息吧!”
沈氏聽了這話,如蒙大赦。她是巴不得趕緊離開,于是連忙應承兩句:“誒,不累不累,姐姐您這是說什么話!既然您好了,我也就放心了,我走了!”
然后隨手帶上門,一溜煙回了自己那邊院子。
屋內只剩下徐氏、徐圓和青青三個。外面夜色深了,桌上一燈如豆,光線昏黃,照著這斗室內的三人頗有凄愴之感。
徐氏見青青是生面孔,問徐圓:“這位是……”
徐圓連忙說:“娘,這位是青青,佘青青,娘,說起來是她救了您——救了咱倆呢!”
徐圓知道,徐氏將眾人遣走,大概是有什么事情想要跟自己說??梢娗嗲嘣诖?,便不好開口。于是當下就把怎么在山中遇見青青、怎么將青青帶回、然后見到眾人來吊喪、青青看出徐氏沒死之類的事情通說了一遍。
由于此間細節(jié)略去不少,徐氏這會子頭腦也不是那么清醒,所以她只聽了個囫圇。但好歹也知道青青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另外她還感知出很大一點——兒子說起這個姑娘的時候,聲線抖動,頗為激動,大概這姑娘于他并非普通朋友那么簡單。
徐氏就著昏弱的燈光又看了青青一眼,模樣是十分周正,雖然衣衫寬大而破爛,但終不掩璞玉之姿。她點了點頭,剛想多問青青幾句的,這時候徐圓已經搶先開口,問起這三天來的事情:“娘,您身上已經這么不好了么?我走的時候見您神情不錯,怎么突然間就昏迷得這般厲害了?”
三天前徐圓辭別之時,準備好了足夠的干糧和飲水。何況徐氏也不是一下下地不得。后院堆滿柴火,就算想要生火煮點熱水燒口熱飯,也是簡單不過的事情。
聽了這問話,徐氏不輕不重哼了一聲,她說:“你剛才說我被褥下面沒了稻草,所以凍得全身冰涼,是不是?”
徐圓點頭:“嗯?!?p> “那三天前你走的時候,我被子下邊是個什么狀況,你不知道?”
“知道!厚厚的稻草,草心是咱倆去年一根根抽的。半月前我翻出來親手揀選、晾曬了一遍,保證干干凈凈,這時節(jié)睡堪比棉花舒服!”
“對啊,那稻草墊我睡得舒服,平白無故干嘛去撇稻草?至于老鼠,它們放著我床頭的干糧不偷,偷稻草做什么?難不成老鼠也要絮窩的?”
“娘,您的意思是說……”
徐氏點了點頭,但沒把話說破。
她雖然昏迷了這長時間,但對于先前的事情也非全無印象。如果說今天是第三天,那便是前天晚上,她喝了碗水就覺得異常困倦,早早睡下了。睡下之后只覺頭腦沉重,想要睜眼卻又始終睜不開。昏迷中,她發(fā)覺自己身下越來越輕,越來越涼。結合徐圓先前所說,自然是稻草被人抽走了。
“那么多稻草,抽走了,還扔了個干凈,能干這個的自然是人,不是別的?!?p> 徐圓一聽,只覺腦袋嗡的一聲。
趁徐氏睡著抽掉大部分稻草,讓她干挨受凍,對于徐氏這樣一個身上帶病的年邁婦女來說,這不啻于直接要命!
“那會是誰!”徐圓雙目一瞪,立即反應了過來:“莫非是……”
對,還能是誰?在這個村子里,誰最巴不得徐氏趕緊去死?
徐圓只感一股子無名怒火生在膽邊。他噌地站了起來,當即就準備到隔壁去算賬。
但是徐氏及時拉住了他:“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無非是矢口否認,然后哭哭啼啼說咱倆容不下她。官司就是打到了族長那里,也不過是個和稀泥的結果?!毙焓蠐u搖頭,將兒子拉回到床邊的座椅上:“現在還不是時候?!?p> “可是娘,她可是要您的命!”
徐氏咧嘴笑了笑,露出缺掉幾顆的一口牙齒,頗為滑稽,也頗為慈祥:“這不沒要成么?更何況——”她看了看還站在那頭的青青,方才看只覺美麗,現在看更多覺出幾分可愛來。徐氏道:“青青姑娘,你才三言兩語說了那么幾句,我還想好好認識認識呢!”
徐圓起初還有些擔心自己突然帶個姑娘回來徐氏可能會不高興,畢竟自己入山本意是捕蛇,可結果蛇沒捕到一條,卻帶回來一個素昧平生的姑娘。徐圓從小雖然很受溺愛,但最基本道德綱常還是懂的,男女授受不親,這種事情于男于女都屬不雅。而現在他一見母親居然這么熱情,擔心立即拋到九霄云外,趕忙將青青拉了過來。
徐氏捏住青青的手,手心貼著手背細細撫摸。她雖然眼神已不太好,但手上的感覺總是沒跑的。青青皮膚光滑細膩,甚至連指節(jié)處都沒有什么老繭,再配上那容貌、那身段,怎么看怎么不是鄉(xiāng)下人家的孩子。
這就讓徐氏有些疑惑了。
“徐圓啊,你說青青是你從荒山里發(fā)現的?一個什么……什么破屋?”
“是啊娘!說出來簡直難以置信,我對那片山林也不算不熟悉了,可誰能想到,我這次就好像進到了一個完全沒有到過的地方似的!一個挺大的院子,估計得有縣城官老爺的縣衙那么大了!還有一個大屋!院子和屋都破得很,不過看的出來從前是很壯觀的!一定是什么大戶人家!娘,你說奇怪不奇怪,咱這里附近還有過大戶人家的么……”
徐氏對這些并不在意。徐圓越發(fā)渲染,就越讓她心里起疑。她沒有回答徐圓的問題,而是問:“那青青是怎么在那里生活的呢?”
“哦,她自己一個人生活的。女孩子家嘛,生活下來應該也不算太難吧,畢竟山里頭有那么多野果子,還有野粟,或許青青還能捕些小動物……”徐圓自己一邊說,一邊不自信了起來。山野之中人的確不容易餓死,但要養(yǎng)得水靈,卻不是容易事。
徐氏又問:“青青沒有父母親么?”
青青搖頭:“沒有——”
“那兄弟姐妹呢?”
“沒有?!?p> “那……”
這次是徐圓搶答:“也沒有!”
徐氏笑了一下:“兒啊,看把你忙得,青青自己會回答的?!庇洲D向青青,問:“青青,是不是???”
青青不明白徐氏為什么這么問,因為有徐圓幫自己回答自己還挺樂意的。不過既然徐氏要自己回答,她答就好了。
青青點點頭。
“你自己在那里生活的嗎?”
青青老實回答:“是。”
“那你從前是哪里來的呢?”
青青怎么可能知道,于是答:“我記不得了?!?p> “怎么會記不得了呢?人都是有出處的,比如我們是這個村子里的,是東郡新縣人士,而我么的祖上又是從北方逃荒而來——這就是人的出處。”
青青理解了她的意思,但還是搖頭:“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處?!?p> 徐氏換了個問題:“那你父母親呢?”
“沒有父母。”
“其他親戚?”
“沒有。”
“那朋友什么的呢?”
青青想起了那具骸骨,說:“有一個?!?p> “哦?”徐氏的眼睛亮了起來,“那他在哪兒?”
“他還在原來的地方。”
“原來的地方?”
這時候徐圓不得不插嘴了:“青青說的朋友……其實是個尸體?!?p> 徐氏捏著青青的手冷不丁縮了一下,青青看著自己的手,慢慢也抽回來,有些詫異。
徐氏的眼神復雜起來,情緒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冷淡下去:“這么說來,青青是孤身一人在荒山中生活的?無父無母,無親無朋,無依無靠,也無家鄉(xiāng)出處?”
青青聽完,覺得是這么回事,于是點點頭。
徐氏冷淡地哦了一聲,再不說話。
徐圓詫異,正要問是怎么了,徐氏卻閉上眼睛:“兒啊,為娘類了,幫我把燈熄了吧?!?p> “娘,這……”
“今天你把你后頭那間房騰出來,讓這位姑娘睡,你去睡外頭客廳。畢竟男女大防,給人瞧了笑話去可不好。”
說罷,也不容徐圓分辨,徐氏在床上翻了個身,面對墻壁,合上雙眼,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