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吐出來的東西也沒有兔子肉。
徐丁忙不迭地在那一灘穢物里頭努力尋找,居然看到了昨天的菜。
“哎呀媳婦兒,你這是胃口不好還是怎么著?怎么昨天吃的東西都沒化掉?”
徐圓見沒有兔子肉,心里確認(rèn)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沈氏在搞鬼。不過他未及出言質(zhì)疑,沈氏仍舊捂著肚子:“哎呀哎呀,我疼!”
郎中一看有些詫異:“怎么,莫非是沒吐干凈?”
“不是不是,”沈氏的臉上表露出真實的驚慌,倒讓她先前的那一通鬧喚顯得有些像演戲:“不是吐不吐的問題,我這是真疼!”
徐圓冷笑:“舅娘這話說得,難不成先前是假疼?”
吐都吐了,卻沒有像徐氏一樣好轉(zhuǎn),這情況實在有些詭異。沈氏自己也嚇到了。剛才那么一吐,真是有種鉤腸刮肚的感覺。東西雖然已經(jīng)吐出來,可她肚子卻開始一抽一抽地疼。
莫非……沈氏看著那已經(jīng)空了的湯碗,心想:莫非剛才碗蟑螂屎拌鍋底灰,才是真正的毒藥?
一想到這里,她腦門子拼命往外冒汗。
“你們給我喂了什么?到底喂了什么?”她一著惱,還推了徐丁一把。徐丁雖然身材壯實鐵塔一般,沈氏根本不可能推動。但看見自己老婆生氣,徐丁仍是十分配合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哎喲媳婦兒,別生氣別生氣!”
郎中連忙過來看看沈氏氣色,又抬起她的手腕搭脈。搭了片刻,郎中的眉頭皺起來,問沈氏:“妹子,你上次來癸水是在什么時候?”
雖然對方是郎中,但沈氏到底不習(xí)慣一個男人問自己月事。頓時臉漲得通紅:“你這郎中到底會不會診斷,問這個干嗎?這也相干的嘛?”
結(jié)果郎中正色:“當(dāng)然相干,死生大事,你說相干不相干?!?p> 聽郎中這么說,沈氏也有些嚇到了。癸水之事公開著說的確不雅,但是這是治病,又不是刺探隱私。所以沈氏猶豫片刻,只好紅著臉回:“遲了,遲了好些日子,我……我記不得具體時間了?!?p> 郎中點點頭,收回了手,笑起來:“既然如此,那我得恭喜妹子了?!?p> 沈氏惶惑:“恭喜什么?”心想:我這是不是喝了那玩意兒快要死了?你還恭喜我個什么勁?
結(jié)果郎中對徐丁和她一拱手,道:“恭喜妹子,這是喜脈!”
***
沒錯,沈氏懷孕了。
她今天下午在田里干活,是有些不太舒服,但自然跟那兔肉湯無關(guān)——因為她根本一口都沒吃,全都找個田埂撒了,喂狗。
她原本以為是中了暑氣,稍稍休息就好,怎么能想到居然是懷了孕。
今天這一出出、一幕幕,跟沈氏,只是她機(jī)關(guān)算計,一沒算到青青,二沒算到自己。
這事兒得從頭說——
今天一早,沈氏便發(fā)現(xiàn)隔壁的動靜有些不同尋常:徐圓早早地出門了,光留下那個佘青青和徐氏。沈氏看那意思,徐圓得在外頭呆一天,畢竟,那個背在身上的竹簍子是他出去抓蛇的標(biāo)配。抓蛇這事情,徐圓可不擅長。
沈氏這些天來暗暗吃了隔壁不少氣。不為別的,只為徐圓家里蒸蒸日上的小日子。沈氏又不是什么肚能撐船的宰相,眼紅這種事情她又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徐圓從前吃糠咽菜,連米都要到這邊來借,可結(jié)果搖身一變,居然糧米不愁不說,還天天有肉菜!
沈氏一時氣不過,意識到今天是個好機(jī)會,于是隨手弄了把斷腸草,躡手躡腳地繞到隔壁后院,扔進(jìn)了那個圈養(yǎng)野味的小圈場里。
這斷腸草是她為了防備田鼠特意從山上采的,將斷腸草葉子剁碎了混到糠里頭,再淋幾滴香油拌一拌遮味道,是她從老家里帶過來的防田鼠的法子。視斷腸草的具體品種,一般來說還比較有效。剛好手頭這把斷腸草沒用完,沈氏干脆一氣之下全賞了隔壁。
可沈氏沒想到,到了中午時分她正準(zhǔn)備出門干活,隔壁青青端了碗兔子肉來。沈氏看著那碗兔肉,心跳不知不覺地加快——當(dāng)時她便想,不會這么巧吧?這妮子應(yīng)該沒看見我???難不成看見我扔了斷腸草,結(jié)果毒死了兔子,就故意把這兔子做了菜來惡心我?
沈氏琢磨了半天青青的神態(tài)和表情,覺得這種可能性還是比較小。于是她收下了那碗兔子肉。盯了半晌,終究一口沒敢喝,全給偷偷倒在了田埂里。
再然后,就是她下田干活暈倒,然后被徐圓抱了回來。沈氏到家原本沒有多想,可結(jié)果聽說隔壁徐氏也病倒了,而且那狀況跟吃了斷腸草的田鼠頗有幾分相似,她心里便“咯噔”一聲。
當(dāng)然徐氏病倒了而青青沒事還是令她有些困惑,不過沈氏很快就說服了自己:那個佘青青碰巧中午沒吃兔子肉。
也就是說,沈氏基本認(rèn)定:中午用來做菜的兔子肉是有毒的,兔子生前吃了斷腸草??赡苤形鐣r分兔子沒有死透,也可能那個佘青青根本不懂所以連死物也拿來做菜。不論如何,徐氏是因為吃了兔子而中毒的。
沈氏早上去扔斷腸草,原本只是想毒死那些野味稍稍出氣,沒想到居然要弄出人命……
慌亂之中,沈氏很快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自己也裝中毒。
只有自己也中毒,才最安全——如果真是兔肉湯的緣故,那也是因為沈氏給圈場里扔了一把斷腸草。要是徐氏真有個三長兩短,眾人追究到了斷腸草的頭上,就算沒有證據(jù)說是沈氏投毒,她也決計逃脫不了被懷疑的宿命。
所以,原本已經(jīng)緩過勁來的沈氏立即裝出于徐氏類似的疼痛來,田鼠吃了斷腸草后多半抽搐吐沫而死,她便也抱著肚子哼哼唧唧個不停。
然后就有了之后的種種:徐丁找來郎中,沈氏誤導(dǎo)郎中,并且讓一切都往故意投毒的方向引。
沈氏一度以為自己這次絕對成功,畢竟從兔子的腸胃里的確發(fā)現(xiàn)了被化掉一半的斷腸草來??上?,可惜又是那個佘青青——到最后,居然弄出什么催吐湯!
沈氏被這催吐湯惡狠狠地擺了一道,吐得那叫一個翻江倒海、酸水盡出。不過最終的最終,又峰回路轉(zhuǎn),出現(xiàn)了一個無人預(yù)料到的結(jié)局:她懷孕了。
聽到這些消息的那一刻,沈氏的內(nèi)心被什么柔軟的東西擊中。什么算計,什么寵辱,一瞬間都如云煙般遙遙退去。她頓時什么都忘了,整顆心都在自己腹中那個孕育的小生命上。
沈氏覺得自己幾乎感受到了它的心跳。
原來是它,原來是它讓自己頭暈、乏力,原來是它讓自己這段時間以來脾氣變得古怪,為人也變得貪食,原來……原來上次在徐圓家對那鍋老鼠肉毫無顧忌地下手,也是因為它想吃……
沈氏想著想著,忽然笑起來。然后伸手,小心翼翼地?fù)崃藫岫亲印?p> 她嫁給徐丁都快三年了,兩人不知為這事兒焦急了多少回。卻沒有想到居然在那農(nóng)忙的時節(jié)……忙里偷閑,種得碩果。
看著她的笑,一旁的徐丁忍不住伸手也去撫她腹部,被沈氏笑著將手打掉。
而徐丁身后,徐圓心里可是說不出滋味兒。
徐圓當(dāng)然想要趁勝追擊——事情是明擺著的,根本不是什么斷腸草中毒,沈氏自己都沒有吐出半塊兔子肉來。她總不能說都給消化了吧?現(xiàn)在離中午才過去多會兒時間?
不過另一方面,徐圓看著沈氏臉上那純粹的母性的笑容,內(nèi)心居然也有所不忍。
他心道:原來是她有孩子了,那孩子說起來,還是我的表弟或者表妹,不應(yīng)該是堂弟或者堂妹……徐圓挺喜歡小孩兒,何況是與自己同流一部分血的小孩……他想:既然沈氏懷孩子了,或許會跟他母親徐氏一樣,沈氏最終會明白一個母親為了孩子的苦心?;蛟S——“她以后不會再為難我了?”
徐圓如是想著,內(nèi)心對沈氏的憎惡和憤怒悄然放下。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就算他極力追究,非但旁人會覺得他不近人情,只怕也會讓自己的親舅也覺得為難。他最終決定緘默,決定暫時放下。而事實上,徐圓也沒工夫揪著不放——因為這時候,里間的徐氏身上突然又有了變化。
臉色稍稍好轉(zhuǎn)的徐氏,突然間又雙唇緊閉起來。徐圓覺察到不對勁,連忙沖了進(jìn)去,搖著她的母親:“娘,您怎么了?不舒服么?”徐圓才問了這么一句,徐氏的身體陡然一震,然后小幅度地抽搐起來。徐氏的樣子一下子變得嚇人極了,兩只眼睛齊齊上翻,嘴角還不斷地往外滲著白色唾沫。
徐圓大驚失色:“郎中!郎中!”
郎中慌慌張張進(jìn)去,低頭一看,眉頭立鎖:“不好,你娘這是中風(fē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