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計?”柳之迭蒙了,“這話從何說起。”
畢竟,那位黃小姐……總算不得什么美人吧?
柳老夫人臉上逐漸沒了笑容,在前廳的正座上坐了,言語仍不失溫和:“不是么?昨日之事鬧得縣城沸沸揚揚,都說跟一個叫佘青青的姑娘有關(guān)。據(jù)我所知,這位姑娘其實還是一位羈押在官府的不明女子。本來鬧出了這樣的事情,直接將這女子推出就可消弭??墒悄隳??獨自在外面應(yīng)付了大半天,民眾那邊除蛇,縣令那邊說項,你是不是也太自我了點兒?你以為憑著自己里里外外把事情抹平了就沒事了?殊不知一朝為官,背后就有千萬雙眼睛看著你。你說什么做什么,任何一點點小事,經(jīng)過幾張嘴那么一傳遞,就成了大事兒了?!?p> 柳之迭一聽,頓時愣住。
其實柳老夫人前天就已經(jīng)來了縣里。她不是一般的母親,含辛茹苦一個人把幾歲大的柳之迭養(yǎng)育到如今,從西涼開始,輾轉(zhuǎn)京城,再到此處,柳老夫人的人生經(jīng)歷讓她凝練了足夠的智慧,讓她現(xiàn)在依然能在業(yè)已為官的柳之迭需要的時候給予幫助。
原本柳之迭得到調(diào)令,當即升任新縣都尉,因為事情緊急,又兼剿匪危險,所以他將自己母親安頓在西郡,自己和來福兒兩個帶著朝廷撥給的兵丁來到東郡新縣赴任。不過柳老夫人在西郡呆不太住,也擔心兒子,便擇了日子獨自往新縣而來。
柳老夫人來到新縣之后,自己先盤桓了兩天,本想聽聽柳之迭官聲如何,結(jié)果聽到了蛇患之事。
然后就有了今天救場的這一出。
柳之迭聽了母親的這一頓批評,腦門出汗。
“娘,既然您知道這都是坊間傳言,那自不必信。哪里有什么美人計,要是真有,當初我在京城不早就……”
“你也不用瞞我。我還沒那么老,眼不瞎,耳也不聾。這一路走來聽到的、看到的,都很能說明問題。你在這縣城里該做的、該管的,的確是做得不錯。昨天的事情也萬幸沒鬧出什么大亂子。不過啊,并非什么事情你只要解決了,那引發(fā)問題的原因就自動不存在了。之迭,為娘說的這些話,你到底明白沒有?!?p> 柳之迭忙道:“明白、明白。只是……”
柳老夫人嘆了口氣:“到這時候了還有什么‘只是’??磥碓谶@姑娘身上你是真動了心了。這的確不是什么美人計,是我說錯了,這根本就是糊涂藥、迷魂湯!”
“之迭,”老夫人收回視線,換了一副更加嚴肅的預期,臉上的表情也收斂起來,如同臘月里的寒霜:“我問你,當初為什么考武科、為什么以國家大事為業(yè)為念,此間原因,你沒有忘吧?”
柳之迭聽了這話,頓時身子一顫,腰板瞬間挺得筆直:“孩兒自然不敢忘——當年西涼戎亂,騷擾鄉(xiāng)里,父親組織兵勇,開展團練,與戎敵血戰(zhàn)三日,終因兵寡而敗。被敵酋梟首示眾,尸懸高竿足足十日,待官兵殺退戎敵,方得收尸歸葬?!绷f著,眼睛不知不覺漸起朦朧:“從那以后,我便投筆習武,為的就是保境安民,不讓舊事重演?!?p> 柳老夫人聽兒子回憶這點點滴滴,也不由紅了眼圈:“國家國家,國不寧,家不安。你父親雖然不過一介鄉(xiāng)勇,卻也知道這個道理。你如今有朝廷功名在身,又有此處剿匪之責在任,輕重緩急,你心里應(yīng)該有個數(shù)?!?p> 母子兩人一言一語,追憶往昔,卻仍只將當年舊事描摹了個大概。當年柳家其實是西涼一戶普通人家,柳氏夫婦男耕女織,撫養(yǎng)獨子柳之迭??刹涣相l(xiāng)間戎人作亂,橫行鄉(xiāng)里,殺人如麻。柳父因為曾經(jīng)在邊鎮(zhèn)服役,頗通軍事,所以組織團練防備。后來不敵兵敗,被梟首懸尸示眾。戎人離去之前發(fā)話,凡有敢解而葬之者,同罪。
柳之迭和母親當時就生活在附近的村莊。
從他們村子去最近的水源,就必須路過柳父的尸身——無頭的尸體被三丈許的高竿懸掛在上,而腦袋則按照戎人的習慣隨意扔在地上。鄰里們同情柳家母子的遭遇,也擔心他們?nèi)チ傅氖砬皶桃植蛔∈赵?,從而招來殺身之禍,所以一直盡力在日用上予以周全。但是柳老夫人僅僅大哭了一日,第二天就鎮(zhèn)定地帶著自己兒子去取水。每天一次路過那根高竿,為的就是讓那一幕永恒地烙印在自己兒子的內(nèi)心。
柳老夫人讓柳之迭記住的不是仇恨,而是家國二者孰輕孰重、孰大孰小。后來官兵殺到,盡滅諸戎,柳父尸體也得以完整歸葬,柳之迭報仇都沒有了對手。但他從那以后一直勤學苦練,最終被西涼鎮(zhèn)將賞識,并推薦進京師趕考,最終武舉登科。
幼年的柳之迭不但目睹了父親的死亡,還目睹了更多無辜人的死亡。而他一身武藝,滿胸韜略,為的就是這種事情不再發(fā)生。
所以聽聞東郡新縣這邊有山匪作亂,柳家母子兩個立即想到了多年前的情景,柳之迭立即申請領(lǐng)兵前來助剿。遂至于今。
敘完舊事,柳之迭心中豪氣萬丈,道一句:“匈奴未滅,何以家為?!?p> “好,吾兒不錯,未墜青云之志。為娘也算放心。不過畢竟有昨天的事情,你還是得做個決斷?!?p> “決斷?”柳之迭有些不懂,“什么決斷?”
“還能什么決斷?你都尉所后院養(yǎng)了個姑娘,這合適么?趕緊打發(fā)了吧!”
一聽要打發(fā)了青青,柳之迭頗感為難:“娘您有所不知,并不是孩兒不想照辦,只是這青青姑娘沒有官籍,查不到來歷,她自己也懵懵懂懂地說不清楚。先前是想打發(fā)的,因此沒能成行。”
“既然不能遠遠地打發(fā),那送到外頭去住也是好?!?p> “這……也不能夠?!?p> “又怎么了?”
“青青是我從山匪手中救下來的人,現(xiàn)在防匪防得嚴,先前還有過女山匪博得村民同情,引匪入村燒殺搶掠的事情出現(xiàn),所以對于與山匪有點兒關(guān)聯(lián)又說不清來處的,一律按嫌疑犯論處?!?p> “既然是嫌犯為什么不收大牢里,而關(guān)你都尉所里?”
“新縣太小,難見重案。所以大牢荒廢已久。何況這都尉所本來就是縣衙的一部分,也可以起到這種暫時羈押的作用?!?p> 柳老夫人吃了這一溜軟釘子,有些不悅。不過她也知道自己兒子在公務(wù)上面尚不至于糊涂到要袒護那個女人的地步。于是略一琢磨,心道:既然沒法送走,那就換個方向來解決這個問題。
她問:“先前在西郡托你的福,住的是朝廷撥給的官居?,F(xiàn)在到了這里,我也是不愿去住客棧了。這兩天我在客棧,人來人往,三教九流,實在是吵鬧得慌。你幫我安置一下吧,我今天就想搬出來?!?p> “這個當然。朝廷法度,我是都尉,您是都尉的母親,自然是允許住官居的。只是……只是這新縣小地方,官宅不多,還需要我跟縣令商量商量?!?p> “不必了,”柳老夫人擺擺手,“哪用那么麻煩——既然你這都尉所后邊那么整間院子就住了一個人實在浪費。我過去一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