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蔣說:“我覺得我運氣不太好?!?p> “哪方面?“
“戀愛。“
“玲子很好。“
“可是她是個旅行者?!?p>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問他:“你的貝斯是哪里來的?“
“別人送我的,據(jù)說這把琴的主人叫魏赫,你認(rèn)識?“
“算認(rèn)識,難道你不認(rèn)識?“
“不認(rèn)識,送我琴的人是那位?!袄鲜Y伸手的方向是最靠里面的桌位,是一位老先生。
我見過他,常??梢钥匆娺@個老先生,坐在在那個座位寫東西,一頂禮帽放在黑色帆布包上,依舊是一支鋼筆、一本本子、一杯酒在老位子上面,他今天穿著粉色的短袖襯衫,襯衫的質(zhì)地輕柔飄然,只要看他一眼,就會覺得他有別于任何人,他也像個旅行者,卻是個老人家。沒人說過老人家不能是旅行者,老人家走過的路比我們吃過的鹽還多。
“他為什么送你琴?“
“他跟你一樣?!?p> “什么?“
“換酒喝。“
“你給他換?“
“換,這是把好琴,值得?!?p> “他為什么在酒吧里寫東西?“
“你應(yīng)該自己去問他?!?p> “我是有件事想問他,可是有點唐突?!?p> “你想怎樣?”
“下次吧,今天要早點回去休息?!拔蚁乱庾R地咬咬嘴唇上的皮。自從夏天來臨后,我的唇部缺水,這種狀態(tài)一般發(fā)生在秋冬天,但是就是在我身上發(fā)生了。我的嘴唇像吃了帶白色粉末的糕點,又干又腫。中醫(yī)囑咐我要注意休息,中醫(yī)還說我整個人焦躁不安、水土不服,又加上換季,雖然我是蘇州人,在BJ呆久了,回來不適應(yīng)。中醫(yī)在我印堂上刺了一針,讓我保持三十分鐘的心神一致,凝神聚氣。
我搬回蘇州以后,住在自己家的房子,吃爸媽煮好的飯,喝著酒吧的酒,來的時候是春天沒有添置新的衣服,現(xiàn)在夏天穿T恤衫牛仔褲就可以了,平時不出門也不需要任何交際,這幾天吹口琴打發(fā)無聊的日子,空的時候?qū)憥灼遄?,單身,不花錢,如此地過著這樣的日子,大可以稱之為禁欲。
演出結(jié)束后,我在酒吧里坐了一會就回家了。方曉剛由于處理委托人的事務(wù),和喝了酒的緣故,打車先走一步了。又是小蘭和老蔣在酒吧里。
我獨自回去。這個點離開酒吧的人不多,這個點才八點半。夜才剛剛開始,但是我背道而馳。
我等了很長時間的電車,終于它往站臺里駛來,車廂里的燈亮得通透,它是一只腹內(nèi)空空的家伙,在黑夜里饑餓地尋找食物,填飽肚子的方式是把站臺上的人吞進去。我毫不猶豫地往這個大家伙的嘴里走去。只要從外面往里看,就看見我在它腹中的樣子,不知情的,無辜的,迷惘的樣子,其實我內(nèi)在是焦躁不安的,水土不服的。
我?guī)е⑷醯木埔?,透過玻璃往外看。一看看到自己的倒影,我又透過自己的倒影模糊地往外看。
電車路過太湖,湖水是蕩漾的深黑色,路過田地,田地是寧靜的醬紫色,兩排的路燈把香樟樹照得昏黃,我心想,這一帶距離市區(qū)好遠,距離我的家也好遠,距離BJ更遠。我心想,此刻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回家這個詞是那樣地讓人心有所動。
我感受到電車貼著軌道緩慢地行駛,帶著絕不出錯的謹(jǐn)慎。
我高中的時候填志愿,千方百計地要遠離這個家中。后來第一次坐高鐵到BJ,五個小時在軌道之上。下午一點多火車出發(fā)。從蘇州到BJ會路過遼闊的平原,那一片是山東的地盤,金黃色的莊稼土地,不真實的像一個童話世界,我幻想我是那個世界里的一個小孩,住的房子和走的路都是金黃色,帶著金黃色的草帽,干著金黃色的農(nóng)活,每日面對的,除了金黃色的莊稼世界,就是頭頂?shù)奶枴?p> 我在高鐵上靠著左手邊的窗臺,太陽的光芒耀眼地發(fā)射透過了云,云被風(fēng)馴服了,云是風(fēng)的形狀,光線略有微弱的云的邊廓上有一輪彩虹光暈。盡管火車走過了好幾個城市,彩虹光暈一直都在,它在提示我,它不是偶然,我能看到它不是一瞬間的事情,也不止是發(fā)生在某個地界??墒腔疖嚶愤^的這些城市里有那么多人,別的人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生活里,看到的景象跟我未必一樣。
后來,我上大學(xué)和工作都在BJ,這兩地來回之間,我總是會注意太陽有沒有彩虹光暈,這么多年來,也僅此一次。在我心里,這兩座城市被彩虹光暈聯(lián)結(jié)者,被炫目又奇幻的顏色所聯(lián)結(jié)著。那天的彩虹光暈,成了我記憶里的永恒,它當(dāng)真確實地存在過,又如同夢境一般虛無縹緲。我無法數(shù)清楚我在這兩座城市間來回的次數(shù),可是彩虹光暈卻一再地從記憶里浮起來。記憶在自行選擇篩選,我也無法掌握關(guān)于自己記憶的規(guī)律。
從去年開始,我對彩虹光暈感到厭煩,在云層的輻射區(qū)內(nèi),光的強弩之末,我反射性地想起光暈,我一再地通過記憶,記憶是蒙了一層霧氣玻璃,這幾年來霧氣愈發(fā)濃厚,我所能看到的光暈的奇藝的顏色,它讓我感到暈眩和厭煩,又揮之不去。
我在回憶里仿若置身其中,好像乘在從BJ回蘇州的高鐵上,因為我在回家。之后,電車路過一座橋,向坡度爬去,好幾分鐘懸于河水之上,盡管它還是落在軌道之上,但是那一瞬間,我又覺得電車駛向了一顆星球,遠離地面,走一條不歸家的路,遠離地面,再也不在BJ與蘇州之間來回,遠離地面,跟這車廂里寥寥幾人一起散落去宇宙中。
如果我散落在一顆星星上,我可以選擇嗎?
我選擇去在獵戶座的左側(cè)腰帶那片星星的角落。我擔(dān)心有人要找我的話會找不到。如果去那里,他就知道該去哪里找。他將在夜晚抬頭,在我們心照不宣的地帶找到我。
會有人來找我嗎?
是方曉剛嗎?
我又為什么要找魏赫?
周圍的一切沉寂而黯淡。
沒有人給我答案。
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都沒有答案。
電車往橋的下坡開去,直到踏踏實實地貼著地面前行著,我的幻想歸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