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因了王英驕他們的出走行為，喬菽萍想象不出黃土高原上的那些窯洞，怎么就吸引了那么多的青年男女奮不顧身地投奔而去。她僅僅從一張照片上看到過嘉嶺山上的寶塔，倒也巍峨聳立。身為文化人，喬菽萍知道，那是一個標志，更是一種向往。從學生章芷若那里得知，王英驕他們先去了河都八路軍辦事處，人家說你們還小，還是好好念書，等以后長大了再去打鬼子。

　　在路上，他們遇到了土匪，很慶幸他們也遇到了隴東游擊隊，得救了。

　　這些王英驕不會對他的老師說，僅以“玩了幾天”加以應對。既然他不愿說，喬菽萍也不再細問，只要他能平安無事就好。

　　在和章芷若交談中，喬菽萍從那姑娘的眼神和語氣里能聽得出，這女子對王英驕可是一往情深。這讓喬菽萍不由想起當年的江薇，她那會為了劉覺民哪怕赴湯蹈火都心甘情愿。

　　之后喬菽萍感覺王英驕變了，沉默寡言，常常坐在那里愣神或在思考著什么。有時看見他仰著頭長時間地望著淡云飄過的天空。

　　她問：“你怎么了？”

　　他倒也有了笑容，“你看，天上的鳥兒多幸福?！?p>　　她似乎明白點什么了。

　　“如果愿意的話，星期天到家里來玩，想吃什么我給你做?！彼钦嬲\的。

　　王英驕看她一眼，不做聲。

　　但王英驕一直沒去過她家。

　　她甚至對他說：“別那么對我生疏，好嗎？我是你姐姐。你不是喜歡畫畫嗎，你想畫，我給你當模特?！?p>　　他卻說：“老師，我不畫畫了。”

　　“別那么叫。”自從她結(jié)婚后，王英驕再也沒叫過她“姐”，總是以“老師”相稱，她聽來感覺很刺耳，又問：“為什么不畫畫了？”

　　他不說為什么，就說以往都是胡亂涂鴉，不值得一提。

　　既然如此，她不能勉強，說教多了他未必能聽得進去。

　　常常王英驕要么把自己扔在街頭，漫無目的瞎溜達；要么獨自坐在清冷的河邊望著奔流的水面發(fā)呆。從更遠的北方前來越冬的候鳥聲聲鳴叫，給人一種凄然的感覺。他似乎沒有了寫生的靈感，畫板上一片空白，連一抹色彩都不曾涂上去。

　　肯定地說，這和喬菽萍閃電般的出嫁有關，至于他是否愛上自己的老師，不好說，也許只有他自己清楚。但他喜歡老師是真的，這種少年懵懂中的好感并不一定救是愛情。正因為喜歡，他愿意和老師走近，不然他不會把喬菽萍描繪在畫頁上，也不會騎著自行車帶她去看“寒山凝雪”，也不可能讓老師成為“不速之客”，貿(mào)然進入葉家灣的老家。

　　當然對喬菽萍來說，她也喜歡這個陽光男孩，把他當做自己的弟弟。她有個同父異母的親弟弟，她也喜歡他。但兩者之間的感覺不一樣，對喬菽陽她有的只是親情，而王英驕卻有種特殊的感覺在里頭。盡管有那么一瞬，她的心猛然跳動了一下，但那不是愛情。她的情愛全部給了葉爾康，哪怕一度試著去接受辛明亮，但最后發(fā)覺感情這東西真不是能勉強的。

　　這般說來，不管這對師生之間的關系與愛情無關，但也一定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的里頭。

　　喬菽萍知道，自己心里裝著的仍然是葉爾康，從愛上他的那天起，到現(xiàn)如今由于葉爾康被家人逼迫違心娶了自己的表妹，而她也出于無奈嫁給了錢敏君，痛苦中不得不轉(zhuǎn)身。但放手不等于放下了，她無法欺騙自己，心里依舊裝著。不然她不會念念不忘，不然她不會淚流滿面，不然她不會在離開陜南的時候前去與他擁抱著別離。

　　在生命當中的某個片段時刻，她可能出于苦悶、迷茫，是那個陽光男孩的出現(xiàn)，給了她莫大的安慰，或許一瞬間幻化成了葉爾康的影子，卻又即刻消失，從此不在心頭閃現(xiàn)。

　　她曾對章芷若說，多去陪陪王英驕，他需要關懷。

　　章芷若說，老師，我會的。

　　從這以后，章芷若就陪伴在他身邊。

　　面對他的悶悶不樂，章芷若勸他：“別那么不開心。”

　　他看她一眼，依舊不做聲。

　　她說：“你能不能說句話？”

　　他總算開口了，“我沒有不高興啊，挺快樂的。”

　　她說：“別裝了，全都寫在臉上。”

　　他說：“說吧，你想聽什么？”

　　她微微一笑：“隨你，什么都行。你說什么我都喜歡聽，只要你默不作聲就好?！?p>　　“是她讓你來的？”他盯著她的眼睛。

　　“哦，你是說喬老師，怎么會，難道你不懂得我的心嗎？”她的眼里閃爍著晶瑩。

　　他對她有了笑容，并主動把自己的手伸出去，“來吧，讓我牽著你的手?！?p>　　她有些羞澀，但還是把手遞了過去。

　　“走吧，跟我走?！彼∷妥?。

　　“你要帶我去哪？”

　　“看，快要下雪了，我們?nèi)ズ??？上н@里沒有暗香，自然也就不能踏雪尋梅?！?p>　　“那我們?nèi)タ匆安?，只要有你，哪怕行走天涯海角都行。?p>　　他們瘋跑在河灘上，他們穿行于大街，他們出了城門，他們奔向荒蕪的群山。

　　有行人注目，長街上喬菽萍和王守民并肩走來，交流著文學方面的話題。他們看到了奔跑中的王英驕和章芷若，王守民想喊住兒子，被喬菽萍擋住了，“別，還是讓他們?nèi)グ?，不會有事的?！蓖跏孛癫辉儆信e動，“行，他們是你的學生，我聽你的?！眴梯钠颊f，“孩子們大了，他們該有屬于自己的天地。”

　　走到箭道巷口，王守民與喬菽萍告別，前面不遠就是她的家。

　　盡管她很不情愿走進那幽深的小巷，但那里的一個院落是她棲身的地方。

　　接下來的時間，喬菽萍開始專心致志構(gòu)思創(chuàng)作她的小說，就是以葉家灣見到的那個換親的女子為原型，描寫了一對姊妹花的人生悲劇。小說起名《風逝》，主人公叫小艾和小荷，她們是姐妹。小艾為哥哥換親，嫁給了不認識的一個腦子有點問題的男人。后被一個垂涎她的強人給摁在了山坡上，差點壞了身子。小艾有烈性，誓死不從，緊急時刻手觸到了掉落的鐮刀，那男人落荒而逃。但有人看到她被男人壓在身下的一幕，添油加醋渲染的滿村子皆知。自此，小艾的名聲壞了，她竟然被公婆攆出了家門。娘家不能回，走投無路的小艾最終遁入佛門，與青燈相伴。而進了城的小荷給有錢人家當女傭，竟然被少爺奸污，只因肚子里有了孽根，變成了男人的妾。但她的命運并未得到改變，和以往一樣仍舊做著下人的糙活。大少奶奶認為是小荷勾引了少爺，變著法子折磨她，導致流產(chǎn)。自此少爺從不進她的屋，被少奶奶無辜扇耳光，他坐視不管。是一個下苦力的伙計溫暖了她的心。可霉運降臨到那個善良的小伙子身上，不明不白溺水而亡。小荷徹底絕望了，深夜在少爺和少奶奶睡的屋外堆滿了柴草點燃。在熊熊的大火中她逃離，卻把自己也交給了滔滔的河流。

　　人言是風，世俗是風，社會是風，世道也是風。就是這些惡風，生生撲殺了一對姐妹。正如蕭紅筆下的“場”，血淋淋的，生的渴望，死的掙扎。

　　這部小說在脫稿后，喬菽萍拿給編輯審閱，最終給出的意見是：故事情節(jié)雖真實可信，令人扼腕嘆息，但描述太過黑暗，要求修改，增加“明媚的色彩”，結(jié)尾也不能那般“悲慘”。喬菽萍斷然拒絕，若那樣，何談“風逝”，整個主題都立不住了。罷了，不發(fā)表也算，還是留著自己慢慢欣賞吧。這是喬菽萍寫的第一篇小說，也是最后一部，從此她不在寫了。

　　當然不是她徹底不動筆了，一些感想或者是情懷，她以女性的溫柔婉麗，娓娓道來，透露著輕煙似的微哀，在空虛的暮色里那份百無聊賴的渺茫感中，依稀閃現(xiàn)的是那跨越時空，“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的李清照式的風格與韻味。往往寫到動情處，不免傷感，眼里有了淚花，偶爾時一個人在屋子里頓哭，把紙張都浸染了。

　　不可避免，她會想到不知音訊的葉爾康，那段無法忘卻的“康喬之戀”始終糾結(jié)在她的心中，不能釋懷。

　　有時辛明亮過來坐坐，喬菽萍給他煮咖啡。倘若錢敏君在，兩個男人少不了喝酒。喬菽萍不喜歡這種酒氣熏天、煙霧繚繞的氛圍，索性躲出去了。

　　走在街上，到處都是不知從哪逃難來的災民，有些是黃泛區(qū)的人，操著濃濃的中原口音。有些口音聽來就更遠了，估計是江淮一帶的。喬菽萍在想，我們這個國家一路走來，走得太艱難，老百姓真是在“水深火熱”中煎熬。一個生命在戰(zhàn)火和災難面前顯得那么無助，流離失所，餓殍遍野，慘不忍睹。她每每在街上遇到跪地討飯的白發(fā)老人施舍幾個銅板，心里頗不是滋味，堂堂一個泱泱大國，到底是什么原因竟然走到了今天這種困頓的局面。怪老天爺不下雨，還是怪蝗蟲肆虐？天災有時往往是人禍造成的，如果沒有出現(xiàn)黃河被決堤，這些人能遭遇連年的災荒嗎？她不知道究竟，沒人能告訴她確切的答案。即使有些存有良知的人也是三緘其口，哪里還敢“亂言”，除非不想活了。在河都，那些四處瞪大眼睛的人，搜尋任何“可疑”分子，稍有不慎，身后就有人在聽，弄不好就會“禍從天降”，性命不保。她想用文字控訴，換來的是揭露“陰暗面”太多，難以面世，只能孤芳自賞或束之高閣。她找不到答案，不知道對重大災難的深刻反思，往往是社會變革、進步的重要契機，多難興邦。她也不懂得，一個民族今天失去的，往往是以明天的進步作為補償。

　　外寇的鐵蹄踐踏大好河山，作為大后方的河都盡管城池狹小，但也伸開臂膀容納了大批從淪陷區(qū)逃難而來的民眾。那時的河都尚不足十萬人，僅僅幾年時間，這里的人口接近翻了一番。這些進入河都的民主，他們中有學生，也有企業(yè)家，更有音樂人才，和一批的文化人，自然也少不了那些大家閨秀。大批移民的到來促進了河都經(jīng)濟的大發(fā)展，一時間街頭店鋪林立，商貿(mào)興盛。

　　就在喬菽萍憂心的時候，街頭的報童在大聲喊叫：看報，看報，名媛任星莘昨夜在河都香消玉殞！

　　喬菽萍急忙買了報紙一看，果真一代才女因病歸去。

　　這位任小姐是浙江嘉興人，四姐妹都是名媛，一家之中真是英才輩出。她們出身名門，長大后有兩位姐妹與要員結(jié)為伉儷，其弟也是身居高位。任星莘是集美麗和才華一身。她早年在日本求學，喜歡數(shù)學，后來最大的成就卻在文學及翻譯上，丈夫是著名社會學家。徐志摩發(fā)起的“新月社”，任星莘是其中的活躍者。她與徐志摩合作翻譯作品，也與胡適、朱自清、梁思成、金岳霖等文人學者，相識相交并成為要好的朋友。她翻譯的作品數(shù)量眾多，喬菽萍就拜讀過，受益匪淺。當戰(zhàn)火燃起，任星莘優(yōu)雅的生活被打破，她和眾多的文化人開始了他們的流亡之路。盡管她是女性，但抗日愛國熱情依舊很高。一路上就參加了紅十字會看護傷兵。但由于長期顛沛流離，損害了身體，她患上了肺結(jié)核。

　　去年的秋天，為開發(fā)后方礦產(chǎn)資源，支援抗戰(zhàn)，國民政府組織了西北工業(yè)考察團，河都是當時重點城市，考察團來到了黃河之濱。此時任的弟弟擔任隴原礦業(yè)公司副經(jīng)理，其丈夫正進行社科所河都分所的籌備工作?；谶@些原因，任星莘乘坐妹夫的車，來到了河都。然后在其弟的安頓下，住進了中央西北醫(yī)院，這是當時條件最好的醫(yī)院。無奈她已病入膏肓，就在這個春天就要到來的時候，撒手離世。

　　這些日子，河都的大報小報登載的都是任星莘去世的消息，正如金岳霖所言，“她是一個入山唯恐不深、離市唯恐不遠的真正高雅、淡泊、風韻無邊的人間女神?！眴梯钠枷肴{吊，但她受不了那種悲戚的氣氛，只好作罷。

　　由工業(yè)考察團的到來，喬菽萍不禁又想起葉爾康，他是學地質(zhì)的，和礦產(chǎn)資源有直接的關系。如今這外面的天都暖和了，原野上的花兒也開了，她在想，他又在哪里？

　　喬菽萍不知道，為了西北的礦產(chǎn)開發(fā)，葉爾康也從西南來到了河都。就在這春暖花開的時候，他背起行囊，去了荒蕪的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