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總有一些記憶,會隨著時光的流失漸漸淡離,像夢里拉伸的影子,一點點踩碎在歲月的沙漏里。雖說好幾年前的印象模糊了,但葉爾康的名字薛嘉華并不陌生,就因他是父親的學生,時常被父親提起。還有兩三年以前,葉爾康從蘇聯(lián)留學歸來,在BJ與薛嘉華見過一面。
一經(jīng)報到后,薛嘉華就打聽葉爾康的消息,得到的結(jié)果是他被“發(fā)配”去了漠野地。
“怎么會這樣……”盡管感到很驚詫,但薛嘉華似乎又感悟到了什么。如果按照宿命論的觀點,葉爾康有這樣的遭遇并不奇怪。
“怎么,你認識他?”在地質(zhì)科接待他的唐亦芎從薛嘉華的姓氏上似乎猜測到了什么。
“他是我父親的學生?!?p> “你父親莫非就是……”唐亦芎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了。
薛嘉華點點頭:“是的,薛曄是我父親?!?p> 葉爾康落到如此的下場,薛嘉華認為和父親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知識分子對學術(shù)的固執(zhí)從一個側(cè)面也驗證了他們?nèi)松能壽E,易遭磨難,有時甚至無法躲避??茖W的發(fā)展和科學的襟懷不僅容許提倡不同理論、不同學派的爭論,而且也允許“異端”存在??删褪沁@異端讓父親他們這些有學識的人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當風浪襲來時渾然不知,從此一步步走向了令人唏噓不已的悲涼人生。
父親很器重葉爾康,按父親的話說,葉爾康是個為地質(zhì)工作而生的人,肯吃苦,愛鉆研,敢于涉險,對地質(zhì)異常能抓住要害,并能大膽提出自己的見解。對此父親很是贊賞,專業(yè)上給了他無微不至的教誨。
和恩師薛曄一樣,葉爾康耿直的性格在社會交往方面來說是他的缺陷,但在專業(yè)學術(shù)上恰恰需要他那樣堅持己見的秉性。
這一天,路明遠把薛嘉華召進了辦公室。
“去吧,去把你師兄接回來,我們需要他?!甭访鬟h心情頗為沉重地告訴薛嘉華,“我們搞地質(zhì)的人需要正直,更需要良心和執(zhí)著。但有些時候要講究火候,就像一桿鋼釬,含碳量低了達不到該有的硬度,難以鑿開巖石;反之含碳量過高,又容易折斷。做人也如此,只有經(jīng)受住磨礪才能活下去,才配擁有生命?!?p> 薛嘉華理解了路明遠的語重心長。
他想到了兩種礦物質(zhì)——金剛石與石墨。鉆石是每個人都向往的財富,它不僅值錢,而且燦爛耀眼,無數(shù)的切面造就了它的奇異絢麗;石墨是一種隨處可見的黑色物質(zhì),不美,價值也不大。可是大自然的神奇就在于此,不起眼的石墨竟與奪目的鉆石同屬于碳的單質(zhì)。石墨是一種最軟的礦物,金剛石是自然界中最堅硬的物質(zhì)。在一定條件下,石墨也可以轉(zhuǎn)化為金剛石,這個例子經(jīng)常會被拿來作為“同素異形體”的例證。光彩的人生都是需要磨練的,雷電肆虐后產(chǎn)生的彩虹才是最美的。
又如翱翔藍天的蒼鷹,它是許多民族心中的神,身軀矯健,目光銳利,堅硬的爪以及傲視山野的志向——它不屑于寬闊的草原,喜愛尖聳的高峰,睥睨仰望它的一切。老鷹的一生都在那崎嶇坎坷的道路上,它將巢筑在石壁的裂縫中,注定了一生都要從磨難中走來,從磨難中歸去。當老鷹認為小鷹已長到足夠大時,就開始拆卸自己溫暖的家,將墊在窩中柔軟的羽毛,樹葉銜走,漸漸地,小鷹只能站在尖銳的礫石上,身體的不適感讓它們想要遠離,于是它們努力拍打自己還未豐滿的小翅膀,鍥而不舍,終于成功。它們盤旋著落入崖底,接著又呼嘯著一飛沖天,于是它們成為真正的雄鷹,成為人們心中真正的神,受到人們的崇拜和敬仰,它們無愧于此。
路明遠之所以突然有了想讓薛嘉華去農(nóng)場接葉爾康的想法,無非就是讓薛嘉華親眼去看看他的師兄在風沙滾滾的漠野里正在遭受怎樣的磨難。只有目睹了,才能使他從靈魂深處得到震撼,這樣對他將來的成長有好處。
路迢迢、漫漫。
按照路明遠的指令,薛嘉華和一位政工干部懷揣公函、介紹信,前往遙遠的漠野之地。那時火車還沒有通行,從河都也沒有直達的班車,只能一路換乘倒車,走走停停。有時為趕時間,他們也搭乘運送物資的夜行貨車。
越往前走,愈發(fā)荒涼。無邊無際的坦蕩戈壁,滿地沙礫,空曠里零星地散落著靜寂的村莊。車窗外,偶爾有孤獨的牧羊人閃現(xiàn)。
坐在顛簸的車上,薛嘉華望著漠野驚嘆大自然的能量是如此巨大,無與倫比的鬼斧神工居然把遠古時期一個好端端的水鄉(xiāng)澤國變成了這般光怪陸離的模樣,那是怎樣的魔力??!
這里曾是一片浩瀚的汪洋,隨著巖層的強烈變形,板塊間常發(fā)生相互的運動和移位,碰撞時的強大力量使得地層發(fā)生抬升,海水逐漸退卻。那隆起的傾斜或褶皺,造成高大的山脈。薛嘉華從父親的著作中得知,祁連山是在早古生代末期的褶皺運動中產(chǎn)生,這是根據(jù)晚泥盆世礫巖與早古生代淺變質(zhì)巖系之間的角度不整合確定的。
一路駛來,他們看見祁連山下,到處紅旗獵獵,幾十萬筑路大軍正在修建通往XJ的鐵路。忘我的年代造就了忘我的人,他們就像纖夫,用肉體的肩膀驅(qū)動了共和國的巨輪。
途中,那位和薛嘉華一同西行的政工干部不知是水土不服的原因,還是太過勞累,病倒了。在堅持到達一座小縣城后,薛嘉華趕緊把他送進了醫(yī)院。經(jīng)診斷,倒也不太要緊,醫(yī)生說輸幾天液應(yīng)該就沒事了。臉色蒼白的政工干部無不歉意地對薛嘉華說,你看我這身子凈添亂了,看來我是不能陪你繼續(xù)前行了。薛嘉華說,什么也別想,身體要緊。政工干部說,你趕緊走吧,路局長等著老葉呢,萬不敢耽擱了。薛嘉華說,我不能把你一個人放在這里不管不顧了呀。政工干部說,沒那么要緊,我一個人沒問題,過幾天差不多了我就直接回去。
拗不過,薛嘉華給醫(yī)生和護士交代了一番后,獨自上路了。
終于到達那個偏遠的小鎮(zhèn)了。看看天色向晚,薛嘉華找到了一處路邊客棧住了下來。經(jīng)打聽,去往戈壁農(nóng)場沒有通行的班車,接下來的路程只能徒步而行。有人告訴他,農(nóng)場的馬車有時出外采購,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捎帶上。
天剛蒙蒙亮,薛嘉華草草吃了點東西就匆匆啟程了。一路走來,薛嘉華想象不出遠在沙漠邊緣的葉爾康他們過著怎樣的一種不為人知的生活。在半戈壁半沙漠的荒蕪之地,陪伴他的只有喧囂的漠野冷風。行走了有半天的時間,展現(xiàn)在他視線里依舊是一片漠黃,沒有樹木,沒有飛鳥,期待中的房屋不見丁點影子。走累了,已是晌午,該到給身體補充些能量的時候了。在礫石灘上坐下來,他從背包里掏出干糧咬嚼起來??赡鼙灰耍壑橥夤?,喘氣不暢,極力往把脖子前伸的同時,趕忙拽過行軍水壺,擰開蓋,大口喝水吞咽,這才感覺順了氣。
吃飽了,勁緩得差不多了,還是趕路要緊。他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土,重新背上水壺和挎包,繼續(xù)沿腳下的沙土路往前走去。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薛嘉華聽見身后有愉悅的鈴聲傳來,回頭望去,遠處一輛馬車卷裹塵土快速駛來。等馬車近了,他抱著一線希望,揚了揚手,期望能搭上順車,以歇歇疲乏的腳??赡邱R蹄絲毫沒有停頓的意思,呼嘯著從他身邊一晃而過,消失在前面的拐彎處。
薛嘉華搖搖頭,苦笑一下,繼續(xù)腳下的路。
就在拐過那個沙土包后,原本沒了指望的他看見那輛馬車靜靜地停泊在那兒。看來是趕車的人動了惻隱之心,抽著煙等他一步步走過來。
“伙計,上來吧?!?p> “謝謝你,師傅?!彼s緊小跑幾步。
“剛才一定在罵我吧。”馬車夫臉上笑呵呵的。
“沒有,哪能?!?p> “罵了也沒關(guān)系,我這人臉皮厚。不搭你一程,怕是你走到半夜都走不到,弄不好還會迷了路。你可真膽大,獨自一人就敢行走,這荒野地可是有狼的?!?p> “是嗎,那可真得感謝你了?!?p> 待薛嘉華坐上車轅的另一邊,馬車夫揚起手中的皮鞭一揮,“得,駕”,馬兒奔跑了起來。
“你不知道這荒野有多大,那些呆在農(nóng)場犯了錯的人,有人趁天黑逃跑,結(jié)果不是被狼給吃了,就是自己乖乖走回來了,他根本就走不出這無邊無際的茫茫戈壁?!?p> 這話讓薛嘉華聽得毛骨悚然,直到這時他才懂得路局長點名要他來接葉爾康的緣由。舉目望去,大戈壁無邊無際,光團在地平線盡頭跳躍。
走在路上,馬車夫和他閑聊了起來:“看你這模樣像個知識分子,來這里是看親人的?”
“不,我是來給單位一個同事辦手續(xù)的?!?p> “這么說你這位同事就要離開了?”
薛嘉華點頭。
“辦了好,辦了好啊,這鬼都不來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呆的,造孽啊。你們單位的領(lǐng)導還算有良心,能讓他回去,不像有的領(lǐng)導恨不得你一輩子待在這兒才好。唉,可憐哪!”
這話讓薛嘉華驚愕,但他嘴動了動什么也沒說。
活人難,人生如夢卻不是夢。有人說,沒有絕望的處境,只有對處境絕望的人,生活不相信眼淚。往往有些事說起來容易,誰攤上,誰試試,看他還能在逆境中談笑風生自處,還敢有大風起兮云飛揚的豪情?
長風獵獵,巴丹吉林沙漠的黃沙一遍遍撫摸著這片亙古的土地。幾棵倔強的沙棗樹挺立風中,仿若古戰(zhàn)場上不倒的兵戈。曾經(jīng)有羊群企望在這無垠的坦蕩里有豐美的水草,狼們更妄想能有像云朵一樣滾來的羊群。終究羊群的足跡逍遁了,狼們望著一輪殘月發(fā)出絕望的凄嗥。
不管現(xiàn)實多么慘不忍睹,感覺很痛,痛的遍體鱗傷了,也要持之以恒地相信,東方地平線的那輪火紅的太陽終有一天會升起的。
擦黑時分,馬車駛進了農(nóng)場。薛嘉華再三謝過趕車的人后,在他的指點下,走進一個小院,幾間干打壘的土坯房,就是農(nóng)場的招待所了。負責登記的是個三十幾歲的婦女,模樣長得倒不錯,頗有幾分姿色,可態(tài)度就不敢恭維了,冷若冰霜。
招待所很冷清,安排的房間只住他一人。這個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除了有探視的親屬,不會有人愿意來。雖說已經(jīng)是春天了,但這里的天氣還很凄冷,特別是太陽一落,溫度驟然下降,令人打顫。
那位冷美人倒是給他送來了一壺開水,說這個點數(shù)了,食堂早沒飯了,問他怎么辦?薛嘉華說,有你這一暖瓶水就足夠了,我包里還有些沒吃完的干糧,湊和著對付一頓沒問題。她又說,沒有火爐子,半夜冷了把另一張床上的被子也壓上,反正就你一人,鋪厚點多蓋些,凍不著。
當?shù)诙煅稳A辦完所有的手續(xù),把臉色灰暗、骨瘦如柴的葉爾康帶離農(nóng)場后,看看身后沒人攆來,葉爾康這才真切地相信自己算是活著出來了。蹲在沙礫上,他無法控制地突然嚎啕大哭起來,緊緊拽住薛嘉華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心情很沉重的薛嘉華不知該怎樣安慰他,唯有輕輕拍拍師兄的肩頭,緊緊攥住他粗糲的手,不忍目睹地別過臉去。
直到這時,自負的葉爾康感到重新獲得自由是多么難能可貴。禍從口出,人長個嘴除了吃飯還能說話,但不是什么話都可以說的。經(jīng)歷了一番煉獄,他從靈魂深處已經(jīng)脫胎換骨,知道該怎樣在人生險惡的旅途上小心謹慎了。
薛嘉華一度擔心他的身體,說管教干部告訴了,兩天后有出行的馬車可以搭乘。但葉爾康一刻也不想呆在這里,說身體沒問題,多少年翻山越嶺跑野外,特有的職業(yè)練就了他良好的骨骼素質(zhì)。還好,農(nóng)場的領(lǐng)導破例給派了一掛馬車來,不然就憑葉爾康現(xiàn)在的身體,很難硬撐著頂下來。
在鎮(zhèn)上的客棧休息了一夜后,他們運氣很好,搭上了一輛返程的貨車。透過車窗,葉爾康看到一溜裝滿大型機械、物資的車隊隆隆駛過,尾部的守備車上屹立著全副武裝的軍人,他明白有重大行動或重要部署在廣袤的西部開展。這個時候他只能在腦子里猜測這種特殊的軍事調(diào)動,看在眼里的絕不能說出來,嘴巴必須自我封上,僅留作吃飯,唯有這樣才能保全生命。
在路上,葉爾康很少說話,心里設(shè)起的提防讓薛嘉華很難過,他知道那種一朝被蛇咬的感覺太疼痛難耐了。正因為有了前車之鑒,葉爾康自此對任何人他都有了深深的戒備,不能由于言語的不當而再次引火燒身,那樣的話他真離地獄之門不遠了。
唯有沉默。
但生活畢竟還是美好的,不要在意一時的落花,時間在沙漏里演繹著真知,只要放下包袱,重新上路,與生命共舞還是很精彩的。要像原野里的一株狗尾巴草,哪怕無人理睬,承受凄風苦雨,也要堅強地昂起毛茸茸的頭顱,向著太陽燦爛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