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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緣由,我是你的遠方

第一百一十六章

  依舊是日復(fù)一日的跋涉、行走,日子仍然是漫無邊際的枯燥、寂寞。好在心里有愛,有牽掛,星夜下靜靜地躺在帳篷里思念遠方燈影下的女人也很愜意。薛嘉華想念他的至柔,在信紙上娓娓道來,就好似她與他躺在一個被窩里,靜靜地聽他傾訴。他曾給講將野外的風光,藍天、荒原、黃羊、野兔,草地上盛開著美麗的野花,白的、粉的、黃的,花草互相襯托點綴,從遠處看,好似繡著花紋的綠地毯鋪向遙遠的地平線。至柔聽得著迷,說等春暖花開的時候一定要去看看大荒原、大草地。薛嘉華說,來吧,你會喜歡這里的。當你脫離繁鬧的都市,置身一片靜謐的世界,你會感覺連心靈也安寧了。唱一曲歌,空曠中宛如天籟。到了夜晚對著漫天游走的星際,把自己遺忘于璀璨所營造的一份充滿靈性動感的空間里,沒有過多的纏綿,沒有低洄的輕吟,沒有讓人欲睡的昏沉,只有默默感受屬于自己的那份感動。至柔動情地依偎在他懷里,多了憧憬,她說,會的,我會去的,只要有你在,哪怕天涯海角我也愿意前往。

  而葉爾康多的時候都在沉思,妻子俞英蓮不識字,女兒還小,他只有在腦子里和妻子、女兒交流。他喜歡夜,雖然寂寞,但寧靜,可以信馬由韁地隨思緒漫無邊際地馳騁。性格使然他不喜歡喧鬧,任過去的時光站在野外的帳篷前徘徊,看明月升起,聽琴聲在風中悠然飄忽,喋喋不休,低訴心曲,在耳邊輾轉(zhuǎn),流淌男人無窮的情懷??v然繁華如夢,往事成片片落葉,但心底留存的身影不時會泛起,咀嚼一番,不免有淡淡的醉意涌出,不知是為俞英蓮還是沒了蹤影的喬淑萍,純潔的追憶斷然是不能忘懷的。當然偶爾他也會想起莉娜,難忘她那嘴角微微的一笑,背影也撩人。她的風情萬種,她的優(yōu)雅美艷,讓他每每想起心中都會涌起一陣激動。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不知莉娜是否依然在河岸、草地、沙灘、森林公園里,悠然自得地享受著溫暖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也不知她是否身邊有了心上人的陪伴。

  只能藏在心里。

  讓心遙遠。

  太陽再次升起,昨夜的情思只能暫時拋卻腦后,走出夢幻里留有溫馨的帳篷,沿沒有路的荒野走去,此時男人的世界里只有了大地的構(gòu)造,找尋露頭,以期在礦化蝕變異常中有驚人的發(fā)現(xiàn)。

  這里不曾有火山的噴涌,也就不會有巖溶的滾流,但在遠古的三疊紀時代,這兒地動山搖,莽莽的林海瞬間被無與倫比的力量摧毀,接著又被鋪天蓋地旋起的砂石、黃土嚴嚴實實覆蓋了起來,經(jīng)過億萬年的礦化,沉睡了亮閃閃的烏金。

  有隊員問葉爾康,掌握了礦化蝕變異常就能找到礦產(chǎn)嗎?葉爾康告訴年輕的隊員,我們搞地質(zhì),最重要的是要先摸清構(gòu)造,包括層控斷裂、褶皺、接觸帶、脈巖。在構(gòu)造帶中尋找礦化蝕變帶,關(guān)鍵要有“構(gòu)造”概念,若沒有,僅憑樣品就定礦體,不但錯誤,而且對下一步工作會產(chǎn)生誤導(dǎo)?!昂谩钡漠惓2灰欢ㄒ姷V,“差”的異常不一定無礦,任何情況皆有可能。

  隨著線路的延伸,卡車在有些地方已經(jīng)難以通行,周圍的人煙也越發(fā)稀少,有不多的人家散落在山腳下。小分隊只好雇用了一駕馬車,除了后勤供應(yīng),有時也運送隊員。

  這是一個有著淡霧的早晨,在清脆的馬兒鈴鐺聲中,隊員們坐著馬車出發(fā)了。曲彎的小道顛簸,身子被彈得無法坐穩(wěn)。但能讓腳不受折磨,顛一些也沒多大關(guān)系。

  當馬車拐過一道山包,再往前沒有路了,宛川河在荒原上靜靜地流淌。

  河流阻擋住了隊員們的去路,他們不得不停下邁動的腳步,上下巡視一番看不到有通過的橋梁。就在他們望河興嘆的時候,薛嘉華往山坡上攀去,站在高處,在不遠處的下游,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木船靜靜地停泊在河的對岸。

  “走,那邊有只船?!?p>  大伙沿河灘趕到渡口,有隊員沖河的那岸吆喝一嗓子:過河了,船家;船家,過河了——。這時只見高地上那座孤零零的石屋里便跳出一只機靈的黑狗,汪汪幾聲算是有了回應(yīng),接著一位身板略顯背彎的船家向河埠走來,船啟動了。

  船是被粗壯的鐵鏈系在一條橫跨河面的鋼纜繩上的,兩岸亂石堆砌的河埠把纜繩的兩頭牢牢地固定住,鋼纜便在河的上面形成一個巨大的拋物線,船只就沿著這條一成不變的軌跡在水面上接來送往過河的人。船首有一櫓桿,那是用來掌握方向的,而船的行駛完全靠人用手拉動鋼纜前行,這便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拔河。

  水拍打著船舷,濺起朵朵晶瑩的水花,有水鳥掠過,魚兒在水中自由地翻游。

  船兒載著他們緩緩駛?cè)ァ?p>  靠了岸,在船家孫老漢的注目下,他們往荒原深處走去。

  到了傍晚,一天辛勞的作業(yè)結(jié)束,他們返回到渡口。寧靜里,河風拂來夾帶著絲絲濕氣,撲面而來的涼意頓時讓探礦路上的人感到精神振奮,長時間徒步行走的疲憊似乎在瞬間滌蕩的干干凈凈。抬眼凝望,夕陽西下,霞光鋪灑在水面泛著金黃,在靜寂的曠野里顯得那么地安詳與極度地和諧。

  在船行水面時,他們與船家有了只言片語的交流。上了岸,和船家道別有聲,走遠了,驀然回首,絢爛的朝霞染透了船家背彎的身影,沐浴在艷麗中的那船、那人、那水令人嘆為觀止。

  薛嘉華不禁感嘆:“真美呀,你看那景色多像一副濃墨重彩的油畫,令人賞心悅目?!?p>  葉而康接話:“是啊,其實生活本就是一幅油畫,有你、有我、有他,遠看美景奪目,近瞧丑陋不堪。這就是藝術(shù),但也是生活。”

  時間久了,在河上渡來往去,他們慢慢與船家很熟了。

  偶爾在船家的邀請下,他們也去石屋坐一坐,歇歇困乏的腳。每當這時,船家都會熱情地端上茶水,就像招待遠道來的老朋友。那磚茶熬得發(fā)苦,船家說,苦茶好,勞累了喝一碗能解乏。

  石屋太小,容納不了那么多的人,他們只好圍坐在門前簡陋的石桌邊喝茶、說笑。石桌和石凳都是從河灘上揀來的大石頭,質(zhì)地粗糙,倒也平整。

  船家從年齡上來說也就是個中年人,但從外表看,他顯得老氣,歲月在他的臉上刻下了道道蒼桑,不禁使人想起田野里犁鏵下的壕溝,那是人生磨礪的佐證。他在河上擺渡很多年了,河水嘩嘩淌動,年輪也在水的浪花里一天天流逝。

  品著苦茶,說著往昔,船家說:他的老家在遙遠的川江,家門前流淌著一條永遠的江水,湍急的峽谷里回蕩著船工的號子,青石板上留著纖夫深深的腳窩,那是對人生艱辛的吶喊與抗爭,一路血跡一路悲歌,一輩又一輩。

  他說,那兒水是清的,山是綠的,花開得紅艷,還有無數(shù)會唱歌的飛鳥和萬重山巒間的猿啼。這兒什么都沒有,山是禿的,水是濁的,滿眼一片干澀。可他說他喜歡這里,這方熱土令他迷戀。

  探礦者問他:思念故鄉(xiāng)?

  他先是點點頭,接著又重重地搖了搖。

  他們知道,這可能是船家離開故土太久遠了的緣故。

  腳下的路迢迢,人生的路又幾何?

  沒有路的曠野地,一條曲彎的小路通向極目處。

  之后的一天,由于他們走的路很遠,加之踏勘的點很多,在午后的暴雨來臨之前,還是未能及時趕到河埠。大雨從天而降時,他們正急行在曲彎的小路上。曠野地扯起的雨霧劈頭蓋臉而來,躲又無處躲,荒蕪不毛的層層童山連個牧羊人的土窯都不曾看見,只好任憑風雨如注般的侵襲。道路泥濘,摔倒了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隊員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具泥人。當烏云逃遁,天地間扯起一道七色虹時,他們才跌跌撞撞趕到了河邊。

  然而,展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是一片滔滔的洪水,溫順的宛川河因咆哮變成了暴躁的魔鬼,翻滾著的浪頭在谷地里奔涌,渾濁的呼嘯猶如吼叫的怪獸,一路吞噬著岸邊的礫石,狂暴使大地都在驚恐中顫栗了起來。

  河埠已被大水淹沒成了島嶼,浪頭下的船只在水的拍擊下猛烈地搖晃著,無助地飄零。那繃緊的鋼纜就像一只有力的巨手牢牢地拽著船只,稍有松動恐怕船兒就會像脫韁的野馬,奔騰而去,永不復(fù)還。

  水色茫茫。

  船家招呼探礦者們說:“等等吧,等水退了再走?!?p>  只能這樣。

  他們坐在石桌前,一邊喝著船家熬的苦茶,一邊就著燃起的柴禾烘烤著衣衫和船家聊了起來。

  船家說,看著你們背著背包扛著儀器,翻山越嶺,令我想起了從前,那是裝在心里永遠也無法忘記的過去。他說,那時我們也靠一雙鐵腳,從川江走到了黃土高原,背著干糧,腰纏子彈,肩扛漢陽造徒步打天下。

  探礦者們聽得驚愕、疑惑,他是……

  船家說,不瞞你們說,我曾是咱隊伍上的人。那年,北上的紅軍從家門前經(jīng)過,為了活著,我跟隊伍走了。其實這和一個姑娘有關(guān),她是我的表妹,我們同在一個大戶人家做工,她當丫鬟,我做長工。后來地主老財要讓她給病秧子少爺沖喜,她說啥也不能答應(yīng),趁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偷著跑了出來。害怕有人追來,我們漫無目的地不知跑了多久,在天快亮時,實在走不動了,就鉆進了路邊的一個廟里睡了個昏天黑地。也就在這時,等我們醒來后發(fā)現(xiàn)一隊人馬開了進來,差點沒把我們嚇死?;沓鋈チ?,反正也是個死,大不了拼上命??赡苣銈円呀?jīng)猜出來了,這就是北上的紅軍。就這么,我們一路跟著窮人的隊伍過雪山、走草地。由于沒吃沒喝,只能挖野菜充饑。誰能想到,表妹走進了沼澤里,再也沒能回來……好不容易擺脫了敵人的圍追堵截,在黃土地上的土城樓下三軍大會師。休整了一些日子后,我們開始從虎豹口強渡黃河,踏上了西征之路。接著浴血古浪峽,我們的師長戰(zhàn)死在了那里。就這樣一邊走一邊打,到了河西走廊后,在一個叫倪家營子的地方被馬匪包圍了,苦戰(zhàn)幾天幾夜兵敗,只有少量的人馬逃進了連綿的祁連大山,輾轉(zhuǎn)數(shù)日最終被搜山的敵人打散了。

  船家的話令探礦者們驚異,想不到他竟然是西征路上存活下來的老戰(zhàn)士。這、這……探礦者們默默地凝望著他,不知該說些什么,也許在這時一切的語言都是多余的,甚至是蒼白無力的。

  面對著這位歷經(jīng)生死的老戰(zhàn)士,薛嘉華多了幾番感慨,肅然升騰的敬意飄蕩在石屋前的半空里,很是濃稠。雖說自己沒有親身經(jīng)歷那一段如歌的歲月,但他能想象得出那舉世聞名的長征路是何等地艱辛,西征途中的又是怎樣的壯烈激懷;那一段載入共和國史冊的悲愴一頁,從船家娓娓的敘述中顯得那么平靜,平靜的就像一碗沒有波紋的涼開水??墒?,薛嘉華的腦海里霎時閃現(xiàn)的是波瀾壯闊的萬里征程,北上路途的生死較量,槍林彈雨中的浴血抗爭,英勇將士的前赴后繼。一個倒下了,一個又沖了上去;又倒下了,又沖了上去。依稀看見,彌漫的硝煙里,那面浸透殷紅的旗幟在潑血的霞光里迎風招展,化作永恒的豐碑。

  船家說,那年的天格外地冷,冷的浸骨。單簿的衣衫下,他體會到什么叫北方的冬寒。他說他喜歡夏日的驕陽,流火的季節(jié)從心里溢出的都是熱氣騰騰。

  隊伍打散了,他便四處流落,為躲避搜山的敵人他晝伏夜行。在走出祁連山后,在一個叫黑石灘的村莊,偷偷聽到當?shù)氐娜俗h論說,“南蠻子慘了,尸首多的連狼都吃得走不動了?!彼@才知道隊伍打光了,部分被俘的紅軍被押在了西寧。起初他沿著黃河一只向東,后來又迫于自己的陌生口音,害怕被盤問,轉(zhuǎn)而折向人煙稀少的北草地。在過了宛川河后,由于饑寒交迫,他實在走不動了,是一戶好心的村民收留了他。起先他惦念著自己的隊伍,只可惜身居偏遠之地,根本無從打聽。無望中,他便娶了這戶人家的啞巴姑娘做了妻子,日子過的倒也安寧。直到十幾年后,隨著隆隆的炮聲再次響起,千里挺進勢如破竹的大軍又一次西征時,他才知道,這支無敵的隊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紅軍。霎時,窩在心里數(shù)年的憋屈得到舒暢的迸發(fā),熱淚像決堤的水滾滾而下。好啊,自己的隊伍勝利了,這口氣總算出了。

  年輕的幾個地勘隊員聽得目瞪口呆,他們從不知道在共產(chǎn)黨浴血奮戰(zhàn)的歷史上居然還有這么一段悲壯慘烈故事,他們甚至懷疑,船家莫非在信口雌黃編排故事?

  工程師葉爾康解答了大家的疑惑,他說這是真的,當年我跟隨老師到河西走廊搞地質(zhì)調(diào)查,曾經(jīng)聽到過許多西路軍的故事,據(jù)說有許多女兵被俘后押解到西寧,要么給馬步芳的人當了老婆,要么被殺了頭,只有少數(shù)人逃脫出來。隊員們不解,那我們歷史書上怎么沒看到這段歷史呢?這問題不是葉爾康能解釋了的。

  如果說當年沒有兵敗河西,他在共和國的朝陽里佩戴功勛章;如果說……??墒鞘虑橥鶝]有如果,一切的假設(shè)都被無情的現(xiàn)實擊得粉碎,惟獨世故牢牢地占據(jù)了還跳動著的心。

  不知不覺中,天已黑了。船家十七的女兒秀姑喚他吃飯來了,他執(zhí)意讓大家也去家里,粗茶淡飯,不要嫌棄。但探礦者們婉言謝絕了。因為他們知道,船家的日子過的緊巴,口糧并不寬余。

  月明星稀的時候,大水退卻了,汪的水泛著一片一片的白亮,那亂石堆砌的河埠又和岸頭連成了一體。走向河埠,水邊的泥灘上有了雜亂的足跡,其間還夾雜著一溜動物的爪印。

  船離了岸……

  過了河,探礦者們與船家孫老漢還有他的女兒秀姑揮手告別,星光下那座孤零零的石屋沉靜在銀色的靜謐里。河埠、石屋遠離村莊,一縷燈光從瞭望口擠出來,輕輕地灑落在白花花的水面上。河在流,燈火扭動著細長的纖腰舞得飄逸,充滿夢幻般的絢麗、詩一樣的絕美。那遠處回旋的鐵鏈聲嘩啦嘩啦作響,猶如奏鳴著一首凄美如訴的思鄉(xiāng)曲。

  月光如水,水中流淌著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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