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七年
香港連欲望也是潮濕的。這是資本的天堂,更是煙火的人間;這里有密集的街道,這里有鋒利的高樓;這里是夜色中耀眼的黃金,這里是暮靄中虛無的混沌。大學的面試遠比想象中簡單而輕松,董四里輕松拿到不菲卻無法造次的獎學金。一百年前,張愛玲在淺水灣飯店清貧而不甘,一百年后,淺水灣飯店不在了,可香港一點都沒變。蔣偉德是董四里在這里認識的第一個人,或者說,也是最后一個人。認識了蔣偉德后,董四里徹底喪失了再次認識人的興趣,這里的潮濕裹挾著欲望彌漫在人的周圍,汗液同雨水的混合下,董四里總能聞到山上野豬的味道。
蔣偉德第一天嬉皮笑臉地冒犯了董四里,而董四里嬉皮笑臉地容忍了蔣偉德。他長得極好,瘦削的臉龐柔和而流暢,高高的額頭加上通天的鼻梁,宛如雕塑一般。身材高大而挺拔,薄薄的襯衫下若隱若現的肌肉優(yōu)美而硬朗,董四里每當站在他的旁邊,總會不自覺地往遠挪一挪,仿佛怕自己臟了他。他油腔滑調卻不招人討厭,侃侃而談卻不讓人厭煩,他是完美的,至少從表面來看。
大學第一年,他們成了室友。成為室友之前,董四里已經知道了他的些許故事,他是驕傲的,或者說得意忘形,男人大多只對兩件事的數量很在乎:睡過的女人和掙過的錢,而這兩樣蔣偉德無疑比大多數人更在乎,他沉迷于他的家境,沉迷于自己的魅力。
董四里深知這兩樣他都沒有,他向來都是絕境逢生,宛如懸崖中冒出的怪松,頑強卻改變不了歪脖子的命運。他是怪異的,是環(huán)境催出的畸形,但歪著脖子也要沖上天。
誠然,如果前十八年董四里學會的是逆天改命,那么香港則教會了他認命。努力讓位于天賦和起點,理想讓位于生存與現實,要想活著,必須先學會裝死。
琴房中鋼琴悠揚的聲音打碎了自習室的寧靜,這是久經練習的老手,老練到了連不和諧的音符都是彩排過的插曲,蔣偉德克制而深沉,琴如其人。
生活宛如畫滿格子的A4 紙,每做一件事就填滿一個格子,有的人按部就班,整整齊齊,而有的人四處摸索,隨意亂逛,蔣偉德是前者,董四里是后者。蔣偉德可以前一秒為了高分一把鼻涕一把淚如林黛玉一般央求教授,后一秒為學姐學長端茶送水,再下一秒對自己趾高氣揚。他知道利益的孰輕孰重,如同一個精準的羅盤,風水輪流轉,他也跟著轉。
“你的夢想是什么?”校園已經黑了,仿佛空氣之間只有蔣偉德與董四里。
“做一個好人?!倍睦锊桓艺f實話,他希望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希望像魯迅一樣以筆為劍,揮斥方遒;他希望理工救國,振興安邦;他的愿望極大,極遙遠。
蔣偉德笑個不停,說來也真是滑稽,香港可以消解一切的嚴肅。這句話出口時董四里仿佛模仿無間道的小丑。
“我在認真問你呢?!笔Y偉德終于不笑了。
“我的夢想真的是當一個好人?!?p> “你太逗了?!?p> 到頭來,董四里既沒當了個好人,也沒拯救了世界,他只學會了嫉妒雙全的蔣偉德。
蔣偉德是一個好人,他仿佛撕下牙醫(yī)海報做了個面具。
蔣偉德是個英雄,留名做好事。
深圳是所有香港內地人的夜市。濃重的菜肴才夠刺激,清湯寡水的粵菜只會把這群內地人餓得更兇。
火鍋店外人潮洶涌,火鍋店內清油刺鼻。黃澄澄的清油嚴絲合縫的掛在碗上,董四里坐在卡座外圍,旁邊是被擺的滿滿的小推車。
董四里也算居其位,謀其政,掂量著清油火鍋的火候,打量著撈勺沉浮的次數,不緊不慢地幫忙下著菜碟。
四川火鍋的鴨血在燈光下流光溢彩,輕輕一搖好像就搖了出來。董四里從未見過這種東西。
“這該咋整?”董四里舉著那個危險的碗不知所措。
“這是鴨血,倒進火鍋就成形,我來吧。”四川同學胸有成竹地接過那碗欲墜的鴨血。
“其實我覺得在咱們大學約非常容易?!?p> “你是最近又搞定了誰?”四川同學一邊撥弄著鴨血一邊問道。
“?;??!?p> “我都不知道咱們學校校花是誰?”董四里揶揄,能和你蔣偉德混的肯定不是貨真價實的?;ā?p> “還能是誰?你老鄉(xiāng)。”
你他媽約就約,扯哪門子老鄉(xiāng),就你那賤樣還配睡我們省的姑娘,董四里心想,事實上,他對省里所有男女都沒有什么印象,淡化出處的香港才算好香港。
“你要是談戀愛就認真談,別整天約啊什么的?”董四里的所有憤怒化成一聲朋友之間善意的責備。
“為什么是我不認真,不是那女的不認真?”
“大多數女孩子都還算認真的,況且咱們學校的?!倍睦锿蝗话l(fā)現不要臉比色情狂更可怕,面對這種人根本無能為力,能做的只是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其實見過的女人越少越覺得女人認真,自以為女生是自己追到的,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p> 董四里一直都不相信人工智能,除非它能察覺尷尬??ㄗ涣鶄€尷尬的聰明人擠得滿滿當當,清油火鍋也尷尬了。
尷尬誰都看的出來,能接住尷尬還不被砸死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董四里要啥沒啥,唯一的本事就是把讓大家尷尬的人搞得更加尷尬。
董四里笑著說:“那我寧愿少見女人?!蹦且豢潭睦镉X得自己是一個英雄,在男同學面前手刃同族敗類,在女同學面前憐香惜玉。
“也沒人找你?!敝钡绞Y偉德將這話說出的時候,董四里恍然大悟,有些人既不是不要臉,也不是說話直,純粹是自己太賤,入不了好人的眼,好人的微笑是留給好人的,好人的得體是留給好人的,自己這種貨色只配看好人的齷齪。
“當然了,像學長這樣的一定有很多女生追,所以學長就懂?!睂W長Goldman offer 在手,難聽的話當然要把他排除在外。
如果說前一刻董四里還自以為是地逞了英雄,那么這一刻自己的孤立無援則是自己逞英雄的歸宿。一雙雙事不關己的眼睛都在盯著凝固的鴨血。
董四里已經慫了十八年,哪還在乎這一秒,夾塊鴨血,十年之后再報仇。
多年來底層的摸爬滾打滋長了自己的自信,再天賦平庸的人也誤會自己是天之驕子,董四里也不例外,可大學夢醒了,哪有那么多逆襲,不過從未見過真正的強者。蔣偉德是董四里一輩子都難以望其項背的人。
大三的董四里在別人不是為深造而苦讀就是為找工作發(fā)愁的時候,不是在圖書館讀著無用書,就是寫著沒人看的小說,幻想著自己成為一個作家,靠碼字吃飯,靠思想醒世。蘇軾一生多災多難卻只換得黃州惠州儋州,董四里是幸運的,他再慘也不過蘇軾吧。那時的董四里不懂,古代有超過百分之九十的文盲,可一門三蘇,個個文豪,蘇轍位極人臣,蘇軾文武雙全,他董四里有哪里比得上?
王安石青苗改革,只為積貧積弱的大宋,蘇軾力斥變法,拯救蒼生,千年之后,蓋棺定論無數英雄豪杰,這二人的擁躉卻從未說服過對方。歷史模糊了真相,模糊了蘇軾的立場,蘇軾不會允許自己和無數個自己揮刀自刎,而支持改革又和自刎有何區(qū)別?自古以來,大多如此,偉大與無私不過是后人的臆想罷了。董四里望著香港的月,心如死灰。當然那支畫月亮的筆也再也抬不起了,無數的故事半途而廢。
畢業(yè)之后,干啥啥不行的他只能賣起了保險,或者說,只想賣保險。那一刻,董四里才知道原來父親那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品質還真是一絲不少地被繼承了,就像蘇家人一般天然有反對改革的血液。董四里第一年竟靠賣保險掙了千萬年薪,客戶不斷地拉來朋友,客戶的朋友再拉來客戶,仿佛一場接力游戲,不斷充實著董四里的錢包。只有董四里的父親坐不住了,他知道兒子是為了躲這個家才留到香港,但卻不想讓他廢掉。賣保險這個職業(yè)傳到他的耳朵里變成了騙子,生活上面的一塌糊涂更是早有耳聞,這些父親所不能忍的,董四里直接被介紹到了一家PE公司。董四里六年前來到香港就是為了躲避那些陌生的親人,到頭來才發(fā)現血脈這種東西斬不斷,理還亂,自己早已繼承衣缽,陪客戶,談生意仿佛生來的本能,而這血脈又好像皮影戲的繩子,牽著遠在香港的董四里。廢了的董四里好像被那個家刮了銹,廢了又活了,只是生生地疼。原來平庸地活著也是一種天賦,而自己根本不具備這種天賦,自己不是瘋子一般地上升,就是瘋子一般地墮落,經歷了六年的墮落,他終于又開始瘋子一般地上升,無數的夜晚,油得發(fā)癢的臉和被電腦屏幕照得發(fā)熱,摩拳擦掌的董四里仿佛賭徒一般用自己的夜晚下注,贏,則是眾星捧月,輸,則是繼續(xù)墮落,董四里是生活的賭徒,他又拿起了筆,偏執(zhí)地相信自己能贏。
精致的綿羊
終于更完這難纏的章節(ji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