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第一次泉水間歇,眾人當然就要忍不住去看亭中的美人,韓小姐人如其名,如玫瑰帶露而含,馥郁芬芳。待大家想再看個仔細時,水又冒了出來,阻擋了視線,這一招可是用得實在有些讓人難以評價。
不過,若是有人可以專心聽琴,非禮勿視,便算是過了韓小姐的第一關,但若有人完全無心瞧她,反而在想著別的事情,那就恐怕有什么毛病了,那時候的天無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馥兒,這又是什么曲子,為父怎么沒有聽過?!薄斑@是馥兒新譜的曲子,叫作聆泉,請父親指教?!表n小姐的聲音悠悠傳來,聲若銀鈴,妙不可言,和韓小姐的美貌一樣有名的便是她的才華了。
天無涯好像覺得這琴聲有些無趣,便向聶鵬請辭,“我?guī)煹苋轮ネ饷娴牟輬龃颢C,看來方才他還沒有玩夠呢,我們想先告辭了?!甭欩i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縱然是武功蓋世,到底是江湖草莽,難登大雅之堂??!
眾人還在樂此不疲地沉浸在韓將軍父女的游戲中的時候,一個不起眼的少女從亭中悄悄退了出來,因為她的目光被一只奔跑的小鹿攫住了!她和天無涯不一樣,她才不會覺得琴聲無趣,她是這世上最懂琴的人了,只是覺得這玩弄人心的游戲,實在無趣。
“無涯師兄,我剛剛射中了一頭小鹿呢!可是剛一轉(zhuǎn)眼,它就跑掉了!”薛柄很是得意呢,他拉著天無涯的手,往草場深處走去?!澳憧?,它在那里!”只見一只受傷的幼鹿果然就在一個三岔口左顧右盼,天無涯還未反應,獵人的箭已經(jīng)朝小鹿飛了過去,可是與此同時,一個白衣少女也往鹿的方向跑去,這支箭就要射中她了!
天無涯立時飛身去截住薛柄的箭,他為了不撞到少女,向近旁一躲,撞到了山石上,吃痛叫出聲來。
“好險好險,你可還好?”姑娘輕聲問道?!盁o礙!”天無涯咬咬牙,忍住了疼,抬眼去看,卻發(fā)現(xiàn)少女是在對自己懷中的小鹿說話?!澳惴畔滦÷?!那是我的獵物!”薛柄撇撇嘴,不樂意了。少女不去理他,解開自己綁住頭發(fā)的發(fā)帶來為小鹿包扎傷口。
“喂,我同你講話呢!”薛柄撅著嘴,“無涯大哥,我能打她嗎?”“阿柄,不要胡鬧?!碧鞜o涯自然知道,這里不是胡亂可以動手的地方。白衣少女這才轉(zhuǎn)過身來,朝他們微微一笑,她自然沒有韓馥那樣絕世的容顏,但是她笑起來真美,像這春天里的山花一般,俏麗而生機盎然。
“這才剛剛開春,萬物生長之時,這幼鹿還小,也不夠來吃的,今日你們可不可以,饒它一命?”少女盈盈一拜。“憑什么!”薛柄還沒有學會要謙讓佳人呢?!皟晌簧賯b今日既然來了韓府游園,自然是想要成為韓府的座上賓,得與韓小姐同屋飲宴三日,小莫猜的不錯吧?”“飲宴?就是有好吃的嗎?”薛柄好像有點饞了。
小莫微微一笑,“今日來的青年才俊,沒有一百也有五十,但最終能夠進府見上小姐一面的,不超過十五人,若兩位今天賣我這個人情,我就送你們兩張請?zhí)?,決不食言?!薄肮媚锸呛稳?,敢說這樣的話?”天無涯覺得她越發(fā)有趣了。
少女尚未回答,便有人叫著她的名字跑了過來,“小莫姐讓奴婢好找,只一溜煙的功夫,就跑了這么遠,小姐正到處找你呢!”一個紅衫的侍女急匆匆地跑過來?!拔覠o暇跟你細說,只當你是答應了!”小莫說完將懷中的小鹿交給了天無涯,“出了這草場往西五里,有一個梧桐村,煩請少俠將這受傷的小鹿交給村里苗圃的主人,若做成此事,小莫自當遵守諾言?!痹捔T屈膝一拜,然后和紅衫女一同走了。
為著這一個承諾,天無涯和薛柄走了五里山路,將小鹿送到了苗圃,苗圃的主人是一個銀發(fā)的老太太,她可不像小莫那樣和氣,也不多和天無涯他們說話,只冷冷地接過小鹿,便讓他們快走。
“大哥哥,是小莫姐姐讓你們來的嗎?”待他們走出苗圃,一個拄著拐,怯生生的少女叫住了他們,“小莫姐姐有沒有說什么時候會來看我們?”“我還不太認識她,只知道她叫小莫。”天無涯覺得少女可憐,便說,“現(xiàn)在天色晚了,你可是要去哪里?”“今日想來看看,小莫姐姐有沒有回來,現(xiàn)在我要回家了?!鄙倥苡卸Y貌,向他們行李箱作別。
“你家可遠?”“不算遠,有半里地?!薄疤彀?!”薛柄睜大了眼睛,“你這個樣子,怎么走得了這么遠的路!”“誰說就走不得?”少女秀眉一軒,“小莫姐姐說了,我并不比其他孩子差,縱使走得慢些,我總會回去的?!闭f罷也不再理睬他們,轉(zhuǎn)身往家里走去。
“這個小姑娘真兇,比師娘還厲害!”薛柄吐吐舌頭。天無涯卻微微一笑,“扶弱者一程只算小善,教他們自立才算大善,這個小莫姑娘,真有意思?!?p> 過了兩天,天無涯和薛柄果然接到了韓府宴飲的請?zhí)@個小莫姑娘真是有本事。
韓馥這才終于可以露面和這些青年才俊一同吃飯了。
韓家父女坐在主席上,客席分列兩邊,聶鵬是貴客,自然位置靠前,天無涯這個混進來的路人,位置自然在后面一些,但他毫不在意。韓府的丫鬟都穿著五彩斑斕的衣服,從不受約束,或者是因為韓馥自信,任何花枝招展的打扮在她面前也是相形見絀。
但是小莫從來都只穿白衣,簡單極了,毫不起眼。但她也不像別的侍女需要來回走動,她一直在韓馥近旁站著,只要她一偏頭,就能看見小莫的眼睛。
不知道為什么,在韓府中,天無涯從來沒有看見小莫笑過,她的表情總是禮貌而淡漠的,即使是遇見他亦是如此。
韓府的飲宴有著許多的過場,看戲,品茶,賞花,好像沒有一樣適合天無涯這個不合群的客人,可是他還是都去參加了,他自己也說不好是為著什么原因。
這一天,是韓府宴飲的最后一日,天無涯沒有見到小莫,便早早地離開了韓府,他和師兄弟們約好,明日就離開渭陽,畢竟他們的旅程才剛剛開始??墒撬男睦镫[隱約約有些失落,但是天無涯生性靦腆,倒也不知道怎么說說自己的心事。
不知不覺地,他又走到了梧桐村外的苗圃,沒有想到,這里正熱鬧呢!
小莫在屋外的苗圃里,給花草澆水,有一個少年在修補茅屋,另外有幾個稍小的孩子在一旁嬉鬧,那個上次見過的拄著拐的少女陪老婆婆坐下,看著這一切,此時夕陽正美,此情此景亦美。
“好了婆婆,我都澆完水了,還有田里插秧的事情,我交代給牛二哥了,你別操心?!毙∧赏昊睿逼鹕韥碚f話,她的裙擺袖子被挽起來,臉上還帶著汗珠,確實生機勃勃的可愛模樣,和韓府的她判若兩人。
“小莫,你這又是,要回去了嗎?”婆婆顯然是不舍得的。“小莫姐姐別走!”院里瘋鬧的孩子聽見她說要走都停了下來。“我這次帶回來許多果子,你們來陪婆婆說話,婆婆就拿給你們吃,好不好?”“我們不要果子,姐姐,你就不要再回韓府去了,就留在梧桐村,不好嗎?”屋頂上的少年順著柱子爬了下來,“韓府要是來搶你,我就跟他們打架!”
小莫笑笑,拿手絹去給少年擦汗,“凈知道胡說,我教你讀的書,你都讀了嗎,你是家里的長子,不要老是想著打架的事情?!薄敖憬??!敝糁盏呐⒊粤Φ刈吡诉^去,“你上次給我買的琴,被我二娘給砸壞了,我本想著要彈琴給你,可是....”說著便哭了出來。
“小琴丫頭...”小莫摸摸她的頭,“不打緊,姐姐今天教你一個新的曲子,不需要琴也可以彈。”話罷,她轉(zhuǎn)身吩咐剛才的少年,“小虎,你去幫我拿幾個碗出來,二豆,去幫姐姐打點水來可好?”
這些孩子都是小莫的兵,她說什么,他們都愉快地照做,天無涯忍不住又湊近了些。片刻之后,瓷碗排成一排,各自盛了不同分量的水,小莫取下自己的發(fā)簪,就像當日取下頭上的發(fā)帶一樣,秀發(fā)散了下來,美極了。
片刻,琴音從她手底飛出,匯成天籟,就連天無涯這個不懂音律的人,也陶醉其中?!靶∏?,你來試一試,就按我剛才的法子。”少女點點頭,她學著小莫的樣子,在她的指導下,很快就學會了?!靶∏?,你是一個很有天賦的孩子,不管怎么樣,都要好好學琴,它能讓你快樂,會是你最好的朋友?!碧鞜o涯看見,女孩的眼中迸射出迷人的神采,所有真正自信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神采。
小莫故意高聲對旁邊的男孩說道,“二豆,幫我去把外面的大哥哥請進來,他站了這么久,想來也累了?!痹瓉硖鞜o涯早已被發(fā)現(xiàn)了?!安桓耶?!”他聽見自己被邀請,急忙推門要進去,可是藩籬勾住了他的衣衫,樣子狼狽,女孩們都低低地笑出聲來,小莫也不例外。
小琴的琴聲還在繼續(xù),小莫跟著音樂哼起歌來,“明明如月,長風送秋波,白云浮雨難捉摸;悠悠青山,晚霞也寥落,不知誰家空放歌?”接著小莫起身拍了拍小虎的肩,歌聲也變得歡快,“少年行,江湖闊,不可忘,父母寞;道是兩小無猜,情意合,竹馬漫輕今日諾。”說這又扶住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肩,他們有些不好意思,都偏過頭去。
“恨年華逐水盡,嘆人間知音少,且歌且舞在今朝?!毙∧只氐叫∏偕磉?,“愿橫刀立馬去,向天涯隨芳草,濁酒一杯天地老?!彼颂鞜o涯一眼,“獨憐夕陽無限好...”最后的一句詞,是為婆婆寫的,小莫在片刻之間,即興成調(diào),又采詞成曲,那時候的天無涯不知道,這樣的才華會給她帶去什么。
那天晚上,天無涯送小莫回韓府,一路上其實并沒有說太多的話。
可是臨到門口,他卻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小莫姑娘,你不要回韓府,你應該和婆婆還有孩子們生活在一起!”小莫停下腳步,偏著頭看了看他,露出她一貫的笑容,“哦,為什么?”“無涯唐突了,可是我覺得你在韓府不快樂?!碧鞜o涯并不是一個可以準確表達自己的人,但這句話說得很對,只是他沒有說出,為什么他那么在意她的快樂。
“可是小莫畢竟是賣身進韓府的丫鬟啊?!薄拔乙膊惶鯓硬拍軐⒛憔瘸鰜?,但是就像小虎說的,若有人敢來與你為難,我就...”“你就和他們打架?”小莫笑出聲來,“小虎孩子氣,沒想到天少俠也這么孩子氣。”小莫卻又很認真地說,“可是謝謝你,這么多年了,終于有人想護著我了?!?p> 韓府到了。
“小莫姑娘,你要是再不回來,小姐就要沖到梧桐村去了,出大事了!”在后門迎她的,是另外一個侍女,卻和上次的紅衣侍女一樣,也是心急火燎的,天無涯覺得好笑,這個韓小姐像是片刻也離不開小莫似的。
小莫向天無涯盈盈一拜,露出她淡漠而禮貌的神情,“多謝公子送我回來。”侍女也向天無涯行禮,然后就拉著小莫進了后門,他一直在門口站著,直到大門緊閉,抬眼,月已梢頭。
“小莫這么晚才回來,說不定會被她們小姐為難,我得跟去看看才行!”雖然知道夜探韓小姐的閨房不是正人君子所為,但天無涯為自己找借口的本事一向都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