筌劍公子的船就泊在西市湖邊,船無疑是竹質(zhì)的。一路上小莫在轎中實(shí)在想不出他為什么要把自己請到船上去,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一般來說,小莫可以從一個人的酒品,菜品稍稍判斷一下他的品性喜好,可是非常遺憾,這個筌劍公子的待客方式極其簡單,甚至連茶也沒有,只有幾杯清水罷了。
待小莫上船向他屈膝行禮,筌劍公子便吩咐隨從都到甲板上去?!靶〗悴槐鼐卸Y,嘗嘗泉水,渭陽的水不錯?!薄靶∧唤榕荆犹哿??!斌軇右恍?,“也是,我也覺得喚你小莫更自在些,我來問你,小莫,你為何只穿白衣?”
這個筌劍公子的問題真是夠不按常理出牌的。
小莫尚未答話,筌劍公子手一揚(yáng),船四周的簾幔放了下來,簾幔上畫有一個女子,身姿窈窕,神韻出眾,四張簾幔分別畫了四個姿態(tài),皆是水墨作畫?!霸谙虏簧频で?,畫了這圖之后未敢著色,但見到姑娘之后,方知道絕代芳華萬難以俗色來襯。”筌劍公子話罷,舉杯飲盡了泉水,泉水甘洌,沁人心脾。
小莫仿佛略有會意,“如果公子是想畫小姐的肖像,還是以五彩上色為好,水墨意境雖好,卻顯蒼白,小姐未必會喜歡?!薄绊n小姐雖是萬中無一的姿色,但到底是凡間姿色,不像姑娘,乃是天外之人?!毙∧南乱惑@,他既然這么說,看來確實(shí)不是沖著韓馥來的。
筌劍公子接著說,“能一夜之間破我疊泉響雪的,放眼江湖也不過十?dāng)?shù)人,聽我簫聲還不亂,還能合上曲調(diào),放眼天下也不足五人,在我面前還能?;ㄕ械?,在下生平,還只遇見過姑娘一個人?!彼⑽达嬀?,卻好似已醉了。
小莫盈盈一拜,“被公子發(fā)現(xiàn)了,還是小莫學(xué)藝不精。奴婢自幼學(xué)琴,不過是憑著年輕,多記了幾頁譜子,當(dāng)日事出突然,擊節(jié)以合,也屬無奈之舉。還望公子勿怪?!?p> “你我之間,當(dāng)以知音相稱,我怎會怪你?”筌劍公子一笑,“但是此后,小莫姑娘在我面前切不可自稱奴婢,可記住了?”“小莫承蒙公子抬愛,此刻再辨,便是矯情了?!彼捕似鹱郎系乃扒逅槐?,酬謝知音?!?p> “莫姑娘,請?!斌軇右较蚶飩}走去,掀開珠簾,一架古琴赫然眼前?!熬G綺琴!”小莫忍不住驚叫出來,古琴綠綺,失傳千年,愛琴之人都會有這樣的激動。
“不知此琴是否有幸,得姑娘一彈?”“小莫不敢,此琴歷來有太多大師彈過,小莫才疏學(xué)淺,怕是唐突?!蹦肮室庾鞒龊苓z憾的表情,“既然這琴入不了姑娘的眼,我只好將它從這里沉下去,讓它在湖底再沉千年?!毙∧獰o奈地一笑,心里感嘆,這樣的人真讓人無法拒絕。
小莫撥開絲弦,好琴之于伯牙如好馬之于伯樂,縱使她還想隱藏自己的才華,此刻也萬難自己。“我本以為世間之物,唯竹不俗,可是說到制琴,還是非桐木不可?!斌軇幽霸谥楹熤獾奶僖紊献聛?,聽她彈琴。
“公子可聽過孤琴化桐的故事?”小莫彈到起興,竟與他敘起話來?!霸嘎勂湓??!毙∧慵磁d演了一首早先補(bǔ)詞作曲的琴曲,“彈者已故去,何處覓知音。孤琴空侯立,久而化石云。”小莫一邊彈琴,一邊吟出這個故事,船外湖水悠悠,她的心很久沒有這么平靜地喜悅了。
“天地養(yǎng)其木,日月養(yǎng)其心,飛鳥窠其上,活為嘉樹亭。誰得識此木,絲弦已失盡?!辈恢朗裁磿r(shí)候,莫及已經(jīng)悄悄走進(jìn)珠簾之中,仿佛被這個女子的才華所感動,小莫還沉浸琴音之中,直到莫及將雙手放在她雙肩。
小莫一怔,連忙躲開?!澳?!”莫及有些尷尬。小莫前去,推開軒窗,窗外湖水浩浩蕩蕩,“小莫只是一介奴婢之身,配不得用這樣的琴,如果綠綺有靈,或者寧沉湖底,也不愿被這世間庸碌之人耽誤?!边@幾句話說得堅(jiān)決至極,筌劍公子自然明白,他干笑兩聲,退出珠簾之外,“剛剛飲了一些泉水,有些醉了。姑娘請回去彈琴吧?!?p> “今日天色已晚,小莫尚且有事在身,想請辭了?!薄澳媚镉惺?,在下可以代辦,不管是西村老嫗還是鄰家小兒,我都能照顧妥帖。”小莫一驚,既然莫及將她的事打聽得如此清楚,想來,是不會輕易讓她走了。
“莫姑娘,”莫及微微一笑,“你不用太緊張,我雖然也敢自稱正人君子,但也算一諾千金。你且回去彈琴,我發(fā)誓不再進(jìn)入珠簾之內(nèi)?!毙∧ヒ话?,“公子今日相邀,真是只是隨便聽一聽琴曲嗎,若公子有別的吩咐,不妨說出來?!?p> “好,莫姑娘快人快語。”莫及遞過去一卷琴譜,“實(shí)不相瞞,這琴譜連同綠綺琴皆是先母遺物,可憐先母仙游之后,莫某尋遍天涯,竟無人能彈此曲。今日懇請姑娘一試,以慰亡母之思?!?p> “但求一曲?”“但求一曲。”“曲罷即辭?”“萬莫敢留。”小莫深吸一口氣,這才又回到琴邊坐下。
這是一份很舊的琴譜,上面是篆字,“冰心訣?”“姑娘竟然連篆字也認(rèn)識,真叫人意外?!蹦坝挚淞怂齼删?,小莫卻不答話,只認(rèn)真地看起譜來,這琴譜可比疊泉響雪還要莫名。小莫隱約覺得,這琴譜不像是可以彈出來的,倒像是要暗示一些什么東西。
她試了好多音,重起了幾個調(diào)子都不對,時(shí)辰一個接連一個地過去了,湖上已無多的船只,只余一湖夜風(fēng)。
“在下也恰好姓莫,如果姑娘不嫌棄,認(rèn)我做哥哥可好?”小莫不耐煩莫及套近乎的話,將手里的譜子一扔,他果然只好閉嘴不言。小莫又在腦海里盤算了一遍,樂譜早已印在了她的腦海,關(guān)于“冰心”的典故都數(shù)了一遍,也沒有半分所得。她只好將譜子放在一邊,空閱湖風(fēng)迎面,閉目而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