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南門的那位扈從很快就回來了,翻身下馬一氣呵成,將手中那塊碧綠色腰牌放在一份冊子上一塊呈給了錢牧原。
錢牧原接過兩物,揮手之下這位扈從便退到一旁,站到同到鄴城的那批人中,再一看這批人各有站法,沒有刻意的排成隊形卻也都在錢牧原隨手可喚得的位置待命,無形之中形成了一種紀(jì)律之感。
錢牧原在翻找冊子之時沈燁也在一旁瞇眼觀看,這是南門守城官的一本出入登記,由于今日出城者甚多以至于基本全新的冊子直接記到了尾頁。
錢牧原一頁頁翻過,一目十行卻又過目不忘,不知其尋找著什么,而沈燁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標(biāo)。
“商人董墨笙,其從者八位……”
“雁行堂教頭楊大彪,教頭王林一,堂眾王謳……共計十位……”
沈燁按住董墨笙的姓名,有些疑惑的問道:“為何商販只記載領(lǐng)隊人的名稱,不記其同行者?”
錢牧原見沈燁特別留意了此人,與留滯在鄴城的那名叫穆子懷的本是同行人,心中再是多加了一份警惕,卻并未在神態(tài)上表現(xiàn)出來,只是解釋道:“商販人員數(shù)量基數(shù)大,且大都沒有什么有頭有臉的身份,其中扈從甚至沒有明確的出身,一一記載太過費時費力,效率極低。再加上收城門稅是按人頭點的,自然不會去記其中閑雜人士的姓名身份?!?p> 錢牧原頓了頓又繼續(xù)道:“當(dāng)然這也只限在我大燕境內(nèi),若是想從境外至境內(nèi),則是需要全員登記,籍貫出生職業(yè)家室都是要登記清楚的?!?p> 沈燁微微點了點頭,心中想起那日公子哥口中所說與林信廳調(diào)查的結(jié)果都是”手下九位弟兄“這么個說法,現(xiàn)如今留下個穆子懷自然也就是八個了。再就是雁行堂那里也做不得假,直接查其賬目,核對人員一共十人,每個人都有詳細(xì)的租金與任務(wù)分配,不存在租人放置隊伍中頂替的情況。
留待鄴城中計劃與沈燁同行的穆子懷則一直跟隨他們直到有人前來報案,沈燁安排他去了那隊扈從中熟悉環(huán)境,不至于日后相處過于尷尬。
這樣一來基本排除了董墨笙一行人與穆子懷的嫌疑。
至于這伙人的等等怪異之處卻又很難解釋,不斷地釣著沈燁的胃口。
錢牧原又是大為嚴(yán)肅的重復(fù)了一遍先前縣令府邸門前與沈燁所說的話:“老師,這案子,不要再查下去了。”
老人家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那柄散發(fā)著寒氣的古劍與那沾血的黑袍交予了一位名叫齊吞麚的扈從保管,齊吞麚乃是個身材勻稱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一雙濃彎眉下卻是雙三角眼,身穿一身黑服,腰帶卻是綴了銀邊的,掛著一個古銅色腰牌。
齊吞麚對沈燁并不感冒,來到鄴城后便是一臉的不耐煩,僅對錢牧原一人言聽計從,畢恭畢敬。以至于沈燁吩咐他將洪楊尸身收拾好時不自覺冷哼了兩聲,沈燁見狀皺了皺眉,未多說其什么。
連一個區(qū)區(qū)五品的太學(xué)博士都能對我吆五喝六?
錢牧原不聾也不瞎,出聲喝到:“齊吞麚,注意你的分寸!”
年輕人這才低下頭,收拾那具斷成三截的尸體去了。
錢牧原卻又不忍過多責(zé)備,只得對老人歉意道:“老師莫要怪罪,畢竟是個孩子?!?p> 沈燁咳嗽了幾聲,擺了擺手,示意并沒有放在心上。
等到倉庫中被清理干凈,洪楊尸首已被安置之時,錢牧原卻安排了齊吞麚將沈燁送走,也是希望年輕人明白自己此舉的用意,能好好跟沈燁承認(rèn)錯誤。再者如今錢牧原認(rèn)為鄴城中臥虎藏龍,若對手真是北方那棟高樓,以對方這出手風(fēng)格來看,接觸過這案子的人危險性極大,讓武功極佳的齊吞麚送回沈燁是較好的選擇,接下來的事情沈燁少知道一分也就少了一分危險。
去往東、西、北三處城門的扈從都回來了,去往西北二處的扈從甚至還綁回了三個人。
這三人中的兩人還頗有身份。
鄴城的縣丞與主簿。
一胖一瘦兩個人被甩下馬背,兩人動作如出一轍,在地上打滾的時候便瞧清楚場中誰才是主事之人。當(dāng)即連滾帶爬行至錢牧原身前跪下,哭爹喊娘大聲稱自己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錢牧原冷笑一聲,心道這兩人就是連裝病都裝不好,如此酒囊飯袋能知道些個什么東西?
當(dāng)下卻是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吩咐扈從將二人帶到縣衙當(dāng)中關(guān)押,過段時間再審不遲。
最后那個被扔下馬背的是個強壯漢子,體型與那斷成數(shù)截的洪楊有幾分相似,但是面向差距甚大,連之前所謂的幾分相像都怕是沒有,可見洪楊當(dāng)時內(nèi)心之焦慮,找替身連臉型都不求相似,遠(yuǎn)看有那么個大概也就可行了。
錢牧原沒有問任何問題,只是掏出自己刑部的腰牌放到他面前晃了晃,淡淡道:“想說什么,就說什么?!?p> 漢子本就是個邊卒,又怎么會不知道刑部是個怎樣的組織?當(dāng)下立刻冷汗直冒,誰曾想坐在帳營中幾日,便得罪了刑部的人?
不過此時身為邊卒的優(yōu)勢就體現(xiàn)了出來,在幾秒的愣神與驚恐后立即冷靜了下來,開始思索這位不知是刑部哪位大人想聽的究竟是什么。
錢牧原倒也不急,只是把玩著手中那個刻著“刑”字的漆黑鐵牌,時不時讓那塊鐵牌拍在自己手掌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提醒著跪在地上的漢子他眼前的究竟是何人。
漢子理清楚頭緒,咬字極其清楚的開始說道:“臘月十一那天清早晨練,洪校尉在旁觀摩了許久,單獨拉我出來,給了我一袋銀子……叫我不要聲張,他有事外出,需要我頂替他半個月……等他回來之時便會提拔我,讓我統(tǒng)領(lǐng)一支部隊……“
鐵牌仍在掌間拍打著。
漢子咬牙,繼續(xù)道:“那天洪校尉當(dāng)是去了一趟縣令府?。 ?p> 沉悶的拍擊聲停止,錢牧原將腰牌掛回自己腰間,蹲下身去與漢子平齊高度冷冰冰地盯著其雙眼。
“你說謊,”錢牧原冷聲道,“門房并沒有登記二人有會面記錄?!?p> 漢子雙目瞪得銅鈴般大小,周身顫抖,一時之間說不出什么所以然來,然而奇怪的是錢牧原并沒有繼續(xù)質(zhì)問,只是繼續(xù)用那鋒銳的目光盯視著漢子。好一會后漢子才篤定道:“梅花!臘梅花!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梅花香味!“
錢牧原微微頷首,清楚地捕捉到了漢子想表達(dá)的意思。鄴城三年前戰(zhàn)亂破城,街道中的臘梅都被馬蹄踏平,如今都還未重新栽植。但縣令府邸中那株老梅樹卻幸免于難,成了鄴城城區(qū)中唯一的梅花樹。
“你們洪校尉……是個幾品的武夫?”
漢子對這轉(zhuǎn)折頗大的問題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看著那帶著審視的雙眼再一次緊張了起來。
他不過是個八品武夫,在邊城當(dāng)個小卒罷了,哪里能知道自家上司是何品級?
雖然那人并未催促,但是在那雙眼睛的審視下漢子是萬萬不敢有胡謅或是蒙混過關(guān)的想法的。
腦中畫面飛速閃過,這幾年身為邊卒的生活一一掃過不敢有絲毫紕漏——畫面最終停留在了半年前的軍營大比,洪楊一劍掀翻步兵統(tǒng)領(lǐng)的那一幕。
“大概……”漢子緊張的推算著,生怕記錯了那步兵統(tǒng)領(lǐng)的品級。
“五品……吧……”
錢牧原收起那審視的目光,雙眼微瞇,想著那件留在倉庫中的帶血黑袍,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個清晰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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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懷并未與沈燁想象中的那樣去與扈從們交涉,只是有些疲憊地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又像發(fā)呆,又似假寐。
這個院子是沈燁暫住的地方,乃是鄴城中一個本地商戶的別院。
沈燁本就不是鄴城的居民,只是來鄴城收編史籍,順道來見一見自己昔日的老友。只是一場大雪,下的是兩者都沒成功實現(xiàn)。更是剛巧碰上這兩樁案子,實在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搬出了鮮陽大街的那家客棧,一身行李也都被提在手中,等待沈燁回來給他安排住處。畢竟現(xiàn)在的身份已經(jīng)是老人名義上的扈從,再怎么也得給他一個住所,就算是與扈從們同住也無所謂,也好重新學(xué)著與人相處。
提在手里的行李并不算多,只有幾件換洗衣物和一袋碎銀,衣服荷包中還貼著一張金額不小的銀票以待不時之需。再就是那把大黃傘與那張半人高的黃楊木弓,在董墨笙還未離開鄴城前方文幾乎天天都有過來,除卻第一次送來了這張上好弦的弓之外,昨日又與楊大彪一同拜會送來一只箭袋,箭袋中共計三十根羽箭。木弓頗為順手,穆子懷抽空試過,無風(fēng)之時三十丈難有偏差,連著開弓數(shù)十次也不見得弓身有所損毀,至少比那副短弓好使多了。
穆子懷甚至想過若是在雁行堂中就上好了弦,那一箭也許就不是對著楊大彪手邊三寸而去的了。
就在穆子懷養(yǎng)神之際卻感受到了一道異樣的目光。
有些慵懶地望向那道目光的來源,卻是個與自己年歲無二的年輕人,穿著書生長袍雙手負(fù)后站在穆子懷左側(cè)門框后幾步路的距離。只是當(dāng)兩道目光對上時,穆子懷卻看懂了那異樣的情緒是什么。
不加絲毫掩飾的鄙視。
穆子懷瞇起了雙眼,眼眸中閃過一道危險的光。再想了想如今算是寄人籬下,如此目的也是為了養(yǎng)養(yǎng)性子,壓下諸多念頭后拱了拱手,主動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下穆子懷?!?p> 而對方卻沒有按照劇本來的意思,滿臉鄙夷地嘲諷道:“呦,不過是個想抱大腿的賤民,還學(xué)起了江湖人自稱在下?!?p> 穆子懷拱手的動作微微一頓,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