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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和二十一年,二月。
寒輕春生,微潤,綠返醉人懷。
燕秦山東側,一輛輛或華貴,或樸素的各府馬車就那么各自排開,止在了這個據(jù)說是寧澤大地上最為古老的山巒腳下。
抬頭望去,那個由百年前的一代鴻儒裴晚賢,應帝王之邀,一手辦下的景行書院,正在山腰上,立得頗有幾分神氣的模樣。
而景行書院,大概是在大盛僅次于啟賢學宮的存在。
不過,啟賢學宮收的是天下之才,含北祁、西越、南姜之才。
而景行書院卻收的只是大盛之才。
可許是因著,其就立在了皇城附近的緣故,近幾十年來,所收學生也并非都是有才之人了??傆心敲葱﹦踪F高官家的子弟想要進來。
但,既在世中,又怎可輕拒?
遂而,前任山長便想出了一個可婉拒一些貴胄子弟的法子:吾之所篤,業(yè)精于勤,而荒于嬉也。遂學不可不苦,業(yè)不可不究。唯盼汝等同心,共琢玉成器。
果然,待話一傳出去,勛貴們便有些止了步。
他們是想將自家孩子送入那書院不假,但可選書院如此之多,而之所以瞧上那家書院,也不過是圖個名聲罷了。
又不是真想讓自家孩子去受苦的。他們的孩子即便是將來不去科舉,甭管是吃家產(chǎn)還是得個可以用銀錢周轉過來的閑差,總歸不會過得太差。
哪用吃那苦?
這些個讀書人,就是規(guī)矩忒多,窮講究。
而與其有同樣想法的還有部分早被浮華迷了眼的官兒們。
剩下的,便是忍著自家孩子的鬼哭狼嚎,也要笑意盈盈地將其塞進來的各懷心思的腦子能轉上九曲十八彎的勛貴高官們。
當然,世族子弟也是有的。
不過因著家中有族學的原因,來者不多罷了。
“公子,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一身青衣的葉笙望著眼前這個扮作少年模樣的小姑娘,有些澀澀地開了口。
看得出,頗有幾分不舍。
不過也是,好歹也是自己如對妹妹般,照看了這么些時日的小姑娘。
“嗯,放心。不過葉笙姐姐也該好好照顧自己才是,再莫為配藥而忘了用膳。”林望奚眉眼彎彎地溫聲道。
一向平和穩(wěn)重的她,此時卻笑得有幾分狡黠。
其實林望奚自己并不是個太會安慰人的,曾經(jīng)也不太喜歡開口安慰人。
因為,安慰在她眼中,不過無用之舉。
成便是成,敗便是敗。
對便是對,錯便是錯。
若自己尚且都不可直面并接受,還需以他人的寬慰來暗示自己,你并非為弱,并非有錯,那這樣得來的重整旗鼓,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但近日近時,她突然覺得,并非所有的寬慰都是在欺人,欺己。
如此時這般,她心中所愿,不過是葉笙姐姐一悅而已。
“行了,我不是還在呢嘛。再者,又非遠行?!敝裼硭剖遣惶晳T這般的惜別之景,有些訕訕道。
“對,小禹子還在呢。待下月末的八日之假,我便回了。”林望奚也順過話茬,笑了笑。
“嘿,你怎么說話……呢……”
竹禹正欲反駁,便見這腦子里如有九道彎的小姑娘,笑瞇瞇地朝自己看來。
于是只得改口道:“公子,咱們可以走了吧?”
自以為是皮笑肉不笑,該有幾分威迫之色的表情,但在林望奚與葉笙二人看來,這說話者卻是一副極溫厚稚純的模樣。
因為,竹禹一笑,那梨渦便更明顯了。
嗯,真乖。
“好?!绷滞烧f罷,便從葉笙手上接過行李,利索地轉給了本還兩手空空的竹禹。
見二人欲整裝上山,葉笙忙想起了什么,開口道:“公子,您一定記得按時吃藥。若……有意外,記得告假回來?!?p> 噌地一下,貫愛聽旁角的竹禹,耳尖一紅。
他當然知道葉笙說的藥是干什么的,還不是……調理女子月事的。
小丫頭畢竟還小,若用藥物強行停了月事,傷不傷身且不說,這身體的自然生長便會跟著停下了。
她將來……總不能頂著這小臉,這矮……這算是匯集了天地之靈氣,卻不為蠢人所知的個頭……去入仕吧。
遂而,葉笙便替她配了調理日期的藥,只需剛好調到月末之假的那些時日便可。
但,不過剛開始吃,這效果還得等上一等才能出來。
且景行書院在二月,是一向沒有月假的。
但,這葉笙……是沒看到他這個黃花大男兒還……還在這兒么!
真是……有失體統(tǒng)!
“您再不上去,這好寢舍可就要被占完了?!敝裼砭o著牙根擠出話來。
是了,景行書院是依著入學順序來給學生排寢舍的。先到者,一向能排上的就是條件位置較好的。
似是……意為鼓勵學生,勤學進取。
“那小禹子,走吧?!绷滞陕勓悦家粨P,對著葉笙一笑,便提著袍子大步向前邁去了。
竹禹一怔,便慢了一步,隨即也跟著上去了。
不過因他手中、背上還帶著行李,也是跟得頗有幾分吃力就是了。
但因這山路上皆是這般的搭配,遂而林望奚一行也算不得太過突兀。
山風微揚,春來俏,藹散。
不過,這入學第一日,書院也并無林望奚想象中的類似盟誓激勵之舉。
只是由安排寢舍的齋長代為轉告了三日后的分學之試而已。
自然,作為僅次于啟賢學宮的景行書院,這分學之試,分的也不會是優(yōu)劣之類了。
只是分的課程側重點罷了。竹行堂主策論詩賦經(jīng)學,多為科舉之教。
為甲堂主射御之術,多為將門或武學之家的子弟所喜。
雅正堂則是旁人眼里最為輕松的地兒,因為其終日所授不過禮樂琴棋書,這些旁人眼中的花架子。
所以,這還并不是自家爹娘想讓自家孩兒進哪個地兒,就能去哪個地兒的。
而對此,眾人雖從修學滿期,已離書院的人口中得過一些消息。
但每每問起,書院中人只會避而不答,只言一句:準備拿手的便是。
遂而,每新入學一批人,總會多多少少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好在,蕭忱在林望奚入學前,便已確切告知過了。
不然,她那些日子在府中也不會……臨陣將槍磨了個半光,又緊趕慢趕地,再行填補新構了一下自己的學識。
經(jīng)學一類的倒還好,因著前世的應試學習技巧,和今生還算不錯的記憶力,她填補起來也不會太吃力。
可那策論詩賦,當真是快要去了她半條小命,尤其是詩。不是只顧押韻失了靈秀之意,就是只顧靈秀之意而難以壓好韻。
如今,她也只盼三日后,能被如愿以償分入竹行堂即可,哪怕,是個尾位。
“各位,裴某可是來遲了?”
一道帶著清啞,又有幾分潤意的聲音傳來。
正在整理床鋪的林望奚聞言一轉身,抬眸望去,眉一挑。
熟人。
原來姓裴。
看這模樣,便不是嫡枝,也該是不錯的旁支才是。
而比林望奚早來一刻的那個略瘦削,有幾分沉郁的少年卻似乎對此罔聞了一般。
既未接話,也未因此而有所動作。
但同個屋檐下,便是沒法兒處得其樂融融,也不該疏離如生人才是。
于是,林望奚也只得接話道:“不曾來遲。清宴也是才至半刻而已。”
笑若春風,貌似皎月,立如青竹。
原來是他,裴易章心中如是道。
待他放下手中的行李后,便瞇著桃花眼淡笑著開口:“原來是清宴兄,不知你可曾記得,上次在啟賢樓……”
裴易章倒也不曾作掩,就這么直接地問了出來。
大家族出來的大概便是如此了,待人接物自有一番家學在。
“自然。裴兄之儀態(tài)氣度,清宴見之難忘?!绷滞纱浇且粡潱矐刈匀?。
就在裴易章繼續(xù)與林望奚寒暄時,便聽院中傳來了兩道爭執(zhí)聲。
不,應是一個強硬,一個委屈。
“行了,齋長都說了,讓我們自行整理床鋪。你且趕緊到南側院尋自己的鋪去?!?p> 少年聲音朗然,帶著幾分躁意與無奈。
好在,沒有頤指氣使。
不過,這聲聽著怎么那么像……上次遇見的那個顧家的小少年?
林望奚還未有動作,便見身旁的裴易章先行一步邁了出去。
“霽光?”裴易章似是詢問著開了口。
那少年聞言轉身望來,面上一喜,“易章?!?p> 從煩躁到喜悅,不過一瞬而已。
果真是少年心性。
“公子……”候在一旁的小廝有些怯怯地開了口。
他總得把老太太交待的事辦好才是。
“你怎得還未走?是不是我爹娘回京了,小爺我的話就不管用了?”顧霽光聞言沒好氣道。
“沒!那……小的先走了?”小廝試探著道。
顧霽光聞言忙不耐地擺了擺手。
只見這小廝便極恭順地將手中的包裹遞給了那少年。
“霽光,你不是在你家族學中……”裴易章見狀,便又繼續(xù)開了口。
同時,又極自然地將這頗帶著幾分意氣的少年迎了進來。
“嘿,你別提了。我老爹一回京,便與我爺爺合計著硬把我送了進來?!鄙倌暌贿M屋,先就著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入喉。
隨即,才找到自己的鋪位,放下行李接著道:“而且,這什么書院不是還有什么入學考試嗎?我爹又讓我四叔給我猜了些題,硬要我背下。結果,你猜怎么著?我居然還真就過了,雖然只是吊了個尾巴?!?p> 少年一臉老天爺瞎了眼的模樣,配著這繪聲繪色的語調,還頗有幾分滑稽。
“不過,好在,我進來了才知原來還有為甲堂?!闭f罷,少年臉上又掛上了幾分喜色。
接著,又聽其對著那邊一直未曾開過口的,只顧整理自己東西的沉郁少年,開口問道:“誒,那位同窗,我叫顧霽光,你叫什么?”
很是……自來熟了。
本以為那少年不會作答的,但偏偏他就開了口,只冷冷道:“韓韞書?!?p> “這樣,快至午膳時分了,今日便由我顧霽光做東,請各位去書院那個景膳閣用膳如何?”顧霽光說得倒是利落干脆。
頗有幾分江湖之氣。
“我自是不會客氣,清宴兄,你呢?”裴易章側過身子對著林望奚問道。
少年唇畔含笑,如沐春風。一雙桃花眼卻未增艷色,只覺親切。
“好。那便多謝小顧兄弟了。”林望奚先是對著裴易章微頷了首,而后便微拱手對著顧霽光作禮道。
這下,顧霽光似是才看清林望奚的模樣一般,有些驚喜道:“是你?”
說實話,林望奚著實不曉得為何這少年認出自己后是一臉喜色。
上次……不是還差點疑心她要拐走其妹妹么?
且解開誤會后,她記得,也并未有何多的交流。
但在顧霽光看來,上次是他未曾反應過來。
現(xiàn)在么,他就認這小子是自己的恩人了,畢竟這小子替檀姐兒解了圍。
“怎么?你們識得?”裴易章見狀,饒有興趣地開口問道。
“這就說來話長了,先吃飯去。先生常說,民以食為天?!?p> 說罷,少年便央著裴易章、林望奚、韓韞書三人出了門。
林望奚與裴易章見這方才一直冷冰冰的韓韞書對此竟也沒有開口拒絕,雖感詫異,但很快便釋然了。
同窗相處友愛,這可是好事。
露消寒退,草曳日升,笑晏晏。
居平遙
安利歌:《天下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