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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云回憶錄之生母

第七章 浴血魚梁(上)

岳云回憶錄之生母 驚鴻凌波念云 4006 2019-05-15 08:56:40

  河道漸漸窄了,岸邊被水沖刷得油亮光滑的鵝卵石愈來愈少,取而代之的是拳頭大小粗礪的石塊。這是進(jìn)入夏河上游的標(biāo)志。

  兩側(cè)的風(fēng)景不再是蔥綠嫩黃的莊稼地,變成了一叢叢高大的灌木。腳下的道路亦漸漸抬高,向西折去。

  我勒住馬頭,西望已是密密的群山,從地圖上看,應(yīng)該有一條平坦的驛路通往山谷中的魚梁村。我跳下馬,用腳輕輕拂開前方路面上的黃沙,其下依稀可辯許多雜沓的馬蹄印。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振奮,定是張憲的大軍從此經(jīng)過?!疤ぱ?,加把勁,咱就快趕上了?!蔽腋吲d地拍拍踏雪。

  順著山路跑了約莫一個時辰,進(jìn)入一片茂密的竹海。這片竹林至少生長有數(shù)十年,近地粗大的竹節(jié)呈現(xiàn)出金黃色,一丈以上才開枝散葉,竹稍在幾乎望不見的高處細(xì)密交疊,令罅隙中透出的一點(diǎn)日光被層層阻隔,竟無一絲兒能落到地面上。

  氣溫霎時低了許多,讓原本跑熱了的我感到分外涼爽。前面有個急彎,我緊了緊韁繩,示意踏雪放慢速度。恰在此時,極輕微的“梆”的一聲傳入我耳朵,我立刻意識到,那是弓箭離弦的聲音。

  我將身一仰,好險!一支箭幾乎貼著我的面門掠過。這一驚非同小可,這冷僻之地,竟有人暗算我!

  來不及細(xì)想,我在躲開第一支箭的同時抽出了佩劍,隨后飛來的幾支箭,在我的劍下應(yīng)聲而落。這些箭來得蹊蹺,勁道卻不大。

  忽聽得林中一齊吶喊:“不要放走金兵的奸細(xì)!”一邊喊,一溜從毛竹上滑下七、八個小孩,手中各執(zhí)短刀鐵棍,將我團(tuán)團(tuán)圍住。為首的一個,只有十二、三歲,剃個光腦殼,濃眉大眼的,虎頭虎腦挺神氣。

  我不由暗暗嘆息,后生可畏,今日若不是自己還算機(jī)敏,豈不要糊里糊涂把命送在這群小孩兒手里,還落下個金國奸細(xì)的惡名。

  我指指小男孩,“你見過金兵么?”小孩愣了一下,不自覺地?fù)u搖頭,我樂了,“你都沒見過金人,憑什么說我是金國奸細(xì)?”

  一群小孩立時有些氣餒,個個望向他們的“首領(lǐng)”,光頭小男孩一跺腳,瞪著我道:“你少詭辯,胡子將軍說了有金兵要來。你一個人鬼鬼祟祟上我們魚梁村,準(zhǔn)沒好事!”說罷對伙伴們一揮手,“快把他拿下!”

  我聽他話里有音,倒要問問清楚,沒辦法了小家伙,俗語說,擒賊先擒王,只好先抓你了。我一提韁繩,踏雪騰地躍起,小孩揮刀砍來,我一附身抓住他的胳膊使勁一提,把他揪上馬來,橫身按在馬背上,叫道:“都不許動!”

  見到“首領(lǐng)”被制,剩下的孩子頓時傻了眼,“山娃子……”。被我按在馬上的山娃子更是急得哇哇大叫,卻分毫動彈不得。我道:“誰告訴我胡子將軍是怎么回事?說不好我就打山娃子的屁股?!?p>  孩子們發(fā)了會呆,一個年齡較小的孩子開言道:“胡子將軍是我們大宋朝的將軍,他跟太叔公說會有金兵來打我們?!绷硪粋€孩子說:“胡子將軍是個好人,他的軍隊(duì)晚上悄悄地進(jìn)來,一點(diǎn)都沒有損壞我們的東西。”“他們還幫我家修房子呢?!瘪R上又有個孩子接話。

  “好!你們都說得好!”我微笑道:“現(xiàn)在說說胡子將軍長什么樣?”

  話匣子一開,孩子們頓時活潑了許多,似乎暫時忘卻了我這個“敵人”,連被我抓住的山娃子也開始搶著告訴我。

  “胡子將軍個子高高的,瘦瘦的,他有一桿很長的鐵槍,好威風(fēng)?!?p>  “他眼睛細(xì)細(xì)長長的,皮膚簡直是金色的?!?p>  “他的胡子特好玩,笑起來會往上翹。”

  ……

  夠了,夠了,我心里簡直笑開了花。那胡子將軍必是張憲無疑了。我把山娃子扶起來坐在馬上,笑著說:“娃娃們,快把我這個‘奸細(xì)’捉去見胡子將軍。”山娃子睜大了眼睛,似信非信地看著我,到底沒有丟失“首領(lǐng)”的風(fēng)范,一昂脖子,雄赳赳地說:“好,看胡子將軍怎么處置你?!?p>  幽靜平坦的山谷,炊煙繚繞的小村,像魚梁山溫柔擁入懷中的嬰兒。只是今日的小村莊,失去了往昔的恬淡安閑,處處旌旗招展,矛戈耀眼,往來馳奔的,盡是馬上健兒的身影。

  麥場高處,張憲和一個白須老人正站在那里。我挽著踏雪,任孩子們歡呼雀躍著沖向他們,指手畫腳地嚷嚷著。張憲向我望過來,錯愕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清朗的大笑:“端的是個好奸細(xì)!”

  如果沒有白須老人在旁,我應(yīng)該會沖上去和張憲熱烈地?fù)肀ЯT?我十二歲從軍,一直跟著張憲,他是岳家軍最出色的將領(lǐng),他也是這個軍營里除了爹爹以外我最近的人,或許,有時候比爹爹更親近。

  他不像爹爹那么嚴(yán)肅,那改不掉的蜀中口音,讓他說起話來總帶點(diǎn)糯糯的感覺。他不會指責(zé)我弄亂了他的書,也不會在意我偷拿了他的帽子,更多的時候,我犯了不疼不癢的錯誤,他只會“嘿嘿”一笑。

  我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回來,鮮血和死亡讓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蜷縮在鋪上,什么也不想吃。是張憲拉著我到外邊走了好久,我吐了他一身,他還給我說笑話。

  后來我們常常在一起談軍中事務(wù),也包括天下大事,他腦袋里總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簡直就像一座取之不竭的寶礦。我不記得他有多少憂傷的時候,只知道,有時候他會把樹葉卷成口琴,吹出的曲調(diào)讓我想對著滿天星斗莫名其妙地流淚。

  我沖著張憲一抱拳,大聲道:“岳云歸隊(duì)?!睆垜椀暮佑中Φ寐N起來,他用力抓著我的膀子晃了幾下:“你小子,回來的可真是時候!”

  小孩子們圍著白須老人,指著我大叫:“太叔公,原來他是胡子將軍的朋友!”山娃子究竟膽子大些,上來吊著我的胳膊,連聲道:“大哥哥武功了得,趕明兒教教我?!卑醉毨先藫P(yáng)揚(yáng)手,像趕小雞似的把孩子們趕開,一邊笑罵道:“都走,都走,別耽誤張將軍談?wù)??!?p>  張憲道:“這是我軍中機(jī)宜岳云?!蹦前醉毨先苏谴逯械拈L者。我迫不及待地問:“金人有什么動靜?”

  張憲說:“探子的消息,有大隊(duì)女真的騎兵向魚梁方向來,人數(shù)不很確切,也許有幾千人。韓將軍那里怎樣?”我忙道:“韓家水軍都在夏河南岸布防了?!?p>  白須老人接言道:“剛才我正和張將軍說,魚梁山林密谷幽,其中的小路,就是我們這些獵戶也未必弄得清楚。大路只有一條通往涵虛口的驛路,要想騎馬過山,一定會走涵虛口?!?p>  “老人家,涵虛口在什么地方?”我問。

  老人抬手指向霧靄迷蒙的北方,“你們看,我們身下的這片谷地象個成熟的蜜桃,這桃子尖兒就通往北面出山的路。北方平原進(jìn)魚梁的第一個山口,就是涵虛口,離此約有三十里。那里一邊是峭崖陡坡,一邊是急流險灘。平日好過,遇到下雨下雪,可就難走了?!?p>  張憲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我們應(yīng)該即刻趕往涵虛口,一定要把金人擋在山外。老人家,為了大家的安全,最好讓村民到山中暫避?!崩先藳]說話,亦是凝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老人離開時,張憲又追了一句,“告訴大家千萬不要驚慌?!?p>  我悄悄捅了捅張憲,“嗨,我的家伙有沒有給我?guī)е??”張憲斜了我一眼,“誰知道你要來???不過你可以問問小林……你們不是三人行么?”

  “三人行”是張憲給我和小林、柱子起的外號,當(dāng)年訓(xùn)練背嵬騎軍時,這兩個年齡最小的弟兄和我一起摸爬滾打,白天披著重鎧練習(xí)注坡,晚上光著身子睡一個帳篷,流血流汗在一起的友誼,讓我們贏得了這個稱號。

  我搔搔腦袋,“這兩個小子也不出來見我?”張憲微微一笑:“瞧瞧你身后……”

  驟然響起的熱烈掌聲讓我不無吃驚地回過頭,只見20多個背嵬健兒在馬上圍成了半圓,齊聲喊道:“歡迎贏官人回來!”我大笑起來,這多半是精靈古怪的小林的主意,老實(shí)的柱子是不會想出來的。

  那站在中間曬成黑猴子一般的可不就是小林!倏然間銀光一閃,兩道白弧夾著呼呼的風(fēng)聲劈面飛來,我騰身躍起,順勢一個后翻,兩桿鑌鐵鑄造擦洗得銀光閃亮的錐槍穩(wěn)穩(wěn)落入我手中。鐵槍在手,令我熱血沸騰。

  我躍上馬背,踏雪揚(yáng)起前蹄,一聲長嘶。小林一揮手,健兒們催動戰(zhàn)馬,長槍如林向我逼來。我舞動錐槍,格開擋路的兵器,踏雪如火焰躍動,我要直取小林。

  小林手提足有六尺長的大刀,向我兜頭猛砍,我連忙提氣上迎,一桿槍架住他的刀,另一桿槍并不猶豫,從上三路鎖定他的咽喉。小林大呼道:“不要使那么大勁!”一面急急側(cè)身閃避。

  可惜他始終只有一炳大刀,而我有兩枝長槍。戰(zhàn)馬錯蹬之際,小林的手腳明顯有些慢。我豈會放過這樣的寶貴機(jī)會,雙槍迅疾如電,橫掃他的左右兩路,眼見避無可避,小林索性耍賴把刀往胸前一橫,回身叫道:“我不玩了,柱子,換你上!”柱子被張憲拉在身后,急得跳腳,張憲咳嗽一聲,大聲道:“不要再鬧了!岳云,整隊(duì)準(zhǔn)備出發(fā)!”

  熄滅了炊煙,沉寂了人聲,這是一幕獨(dú)特的風(fēng)景:一邊是馬蹄特特,軍容嚴(yán)整、身披鐵甲的武士蜿蜒而行;另一邊則步履沉重,扶老攜幼、提壺簞漿的百姓一步一回首。

  我的心中,回到伙伴們中的喜悅被凄然的憂思取代。誰不留戀家園?這與世無爭的小山村,原本不該有今日的顛沛流離,無辜的百姓,原該過著安居樂業(yè)的生活。何日里才能驅(qū)逐韃虜,收復(fù)山河,還百姓以太平時日!

  出了村莊,我們就要快馬加鞭,與百姓分道了。忽然,魚貫徐行的村民一陣紛亂,張憲向我示意,我策馬跑過去,“發(fā)生了什么事?”山娃子眼尖,從人群中竄出來忙忙地拉著我說:“大哥哥,太叔公他不肯走?!?p>  白須白發(fā)的老人佇立在村口,沉靜地對我說:“岳機(jī)宜,我把大家送到村口,看著大家安全進(jìn)山,就夠了。”

  “您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進(jìn)山躲一躲?”

  老人微笑了一下,“我老啦,什么風(fēng)浪沒見過。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個小村子里,我舍不得走。若是魚梁村該有什么劫難,就讓我這把老骨頭和它共存亡吧。”我心中不由一震:“老人家,我明白,勝敗于兵家是常事,于百姓,卻……”

  老人搖搖手,望望眾鄉(xiāng)親,大聲道:“你們不用擔(dān)心,我會在村子里點(diǎn)一盞長明燈,等著大家回來?!蹦┝耍媚鞘莨轻揍镜氖治兆∥?,慈祥地說:“孩子,辛苦你了。你記著太叔公的話,房子倒了可以再蓋,糧食沒了可以再種,人死了子孫還在!獵人只要有槍,就不怕打不到獵物。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就放手去搏。”

  有種暖意從我心底漾開,老人的眼神淡定而堅(jiān)決,這眼神讓我如此熟悉,因?yàn)槲液鋈欢?,正因著這深入骨髓、代代相傳的淡定與堅(jiān)決,我大漢民族才能飽經(jīng)風(fēng)雨而屹立不倒。

  山娃子輕輕拉拉我的衣袖,“大哥哥,等我練好了武功,我也去幫你。”卻從身后摸出一個小小的撥浪鼓,調(diào)皮地說:“我小妹送給你的,是得勝鼓!”

  鮮紅的繩穗隨著手的輕轉(zhuǎn)敲擊著鼓面,發(fā)出清脆的“咚咚”聲,山娃子的身后有個只有四、五歲的小小女孩,是他的小妹吧,美麗無邪地對我微笑。得勝鼓!倔強(qiáng)的老人,天使般的孩子,我知道,我必須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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