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Z大營還和我離開時一樣整肅,我卻忽然感覺到莫名的緊張與心怯。
值崗的士兵看到我的歸來,嘴巴張得合不攏,好容易一聲贏官人還沒有叫出來,我已斷然阻止了他試圖引發(fā)的震動。我要立刻見到爹爹,這座大營里我唯一至親的人,唯一讓我心里滿懷著盼望的人。
那原是一座久已荒擲的破廟,和尚早些年就因戰(zhàn)亂逃光了。自從軍隊在此扎營,這座破廟的正殿就被修整后成為爹爹日常處理公事和召集部下議事之處。
我緩步登上門口的臺階,雕花的木格子窗開著,正午的陽光盡情地傾瀉進去,殿堂中央的地上清晰的印著一個人影。爹站在案幾前,并沒有在辦公,臉向著窗外,陽光正好照射著他半邊面容。
我的心陡地一沉,爹爹明顯地憔悴了許多,不,甚至是蒼老了許多。眼眶深深地陷進去,額頭與眼角有了不能平復的深紋。連他一慣偉岸挺立的身體也似乎頹然而委頓。他站在那里,仿佛只是呆呆地出神,顯得落寞而無助。
我的心里一陣疼痛與愧疚,我的爹爹,我終日在風口浪尖上打磨的爹爹啊,是兒太無能,不能幫他分憂解愁。我輕輕地推開大門,“吱呀”一聲,爹爹聞聲驚回頭,“誰?”臉上立時已恢復威嚴堅忍的神情,委頓的肢體也立刻恢復了挺拔,又已是我慣常熟悉的主帥。
爹看見是我,很吃了一驚,轉(zhuǎn)而不可遏止的欣喜表情充溢了滿臉,“你回來了!”我微笑道,“我沒那么容易死?!钡杆俚匕盐疑舷麓蛄苛艘环L吁了一口氣,下意識地雙手握緊了拳又松開。
我敏感地發(fā)現(xiàn)爹的神情有些異樣,那剛剛涌動的喜悅忽然被加入了一絲慌亂、尷尬、悲戚。但這些都只有那么一閃而過,他旋即控制了一切。對我笑了笑說,“回來了就好,前日你韓伯伯才讓人把踏雪送回來。真實奇跡一樁。去歇息吧,回頭見見背嵬兄弟們?!?p> 我點點頭,是的,連日的趕路我覺得萬分疲憊,可是我心里卻急切如火地要表達一件事,一刻也按捺不住,而現(xiàn)在只有我和爹在,是多好的時機。于是我上前一步,說:“爹,我在韓營見到了娘?!?p> 爹爹似乎預料到我的話,但他仍然像被鞭子抽打了一般肌肉繃緊了,“唔?!彼唤釉?。
我有些詫異他的反應,但顧不得許多,急著說:“我回來的路上,知道周……擁押他病故了?!钡裆兞俗?,仍然沉默。
我見他始終不答我的話,不知道他是為什么,我記得他讓我到韓營下書之時并沒有這樣古怪啊。我急了,一把拉著爹的手,雙膝跪下來,“爹,孩兒求你了,娘現(xiàn)在孤苦伶仃,我們……我們接她回家好嗎?”
我眼巴巴地望著爹,他卻忽然收斂了所有表情一瞬間臉上冷得像塊冰,但是嘴唇卻有些哆嗦著飛快地冷冷地說:“你去休息。我馬上還有軍務要商議。”
我不敢相信地望著他,緩緩地站起身,慢慢地問,“爹,這些日子,發(fā)生了什么事嗎?”爹惱怒起來,“不要胡說?!蔽液鋈桓械剿次业哪抗鈱嶋H上極力在躲避我,他以一種威嚴卻空洞的語言說,“你要是孝順子,就到后營去向你母親弟妹問安,他們都很擔心你??熳甙??!?p> 我冷靜下來,直視著他,“爹,你的意思,是否是拒絕接娘親回來?”
爹看我不依不饒,終于像被激怒地獅子跳起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狠狠地逼視著我,“對!我告訴你,你娘十年前就離開這個家了,我這個家,不是想回就回,想走就走!”
他的話打倒了我,我羞慚無地,他被剝奪的尊嚴傷痕累累地展示出來,我無言以對。我悲涼地想起自己養(yǎng)子的身份。我沉默了,爹也沉默了。過了許久,我終于說:“好吧……那么,請爹給我?guī)滋旒伲以偃タ纯茨?,以免讓娘擔心?!?p> 我想爹一定會答應我吧,可是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爹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幾乎是鐵青色,簡短地說:“不許去?!?p> “什么???”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許去??禳c回營,軍機要務急待處理?!钡尺^身去。
“是嗎?我在大家眼里,不已是個死人了嗎?不會有很多事情非等著死人復活吧?!焙鋈挥蟹N怨恨涌上心頭,我第一次對爹以針鋒相對的口氣說話。
“你說什么?!”爹倏然回頭,無比吃驚地看著我,“你敢頂撞你爹?”
我咬咬嘴唇,硬聲道:“請爹爹準假。”然后,我不再多說,回身向門口走去。同時,我以指覆唇,吹出我特有的呼喚踏雪的口哨。我已不容阻止。
我聽見爹爹在我身后顫抖著聲音說:“岳云機宜,請留步。違我軍令者,當以軍法從事?!?p> 我什么也沒有說,階下負責護衛(wèi)的軍士不知道我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茫然地看著我。踏雪飛奔而來時我躍上了馬背,爹爹追出來大吼一聲,“我看你敢!給我攔住他!”
士兵們下意識地在主帥的命令下圍攏過來,我冷著臉,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使爹變成這樣,但我此刻只從牙縫里厲聲說出了四個字:“擋我者死?!?p> “岳機宜要走,誰也攔不住,都散了吧?!币粋€頎長清瘦的人影出現(xiàn)在前方,聲音不高卻沉著有力。是張憲!
他緩步向我走來,我試圖用目光去捕捉他的眼睛,他卻躲開了,他徑直走過我身邊,登上臺階,我聽到他在我身后對爹爹說:“張憲有要事稟報。”
我一拍踏雪,踏雪長嘶一聲四蹄躍起,我再無回首,在一片莫名驚詫的眼神中絕塵而去。
踏雪像風一樣奔馳,我心中的渴望也如風一樣鼓脹。沒什么了不起,我是娘的兒子,我都這么大了,何必非要為難爹呢,他和母親弟妹有個完整的家,我也可以給娘親一個家,我可以照顧月娘,一切都會好起來!
軍法從事?去他的軍法從事!從小到大我沒對爹說過一個不字,每一天每一件事都是想著為他增光,難道為了我的親娘,他要斷我頭顱不曾?可是,不知道娘是否已知周伯伯亡故的消息,還有我,蕊兒是否已帶去我活著的消息?我忍不住又焦急起來。思前慮后,竟是心亂如麻。
終于看到韓營大門了,我滾鞍下馬,飛奔到門口,真巧啊,守營的偏將居然還是我前次碰見的那個,他見到我熱情地招呼,我氣喘吁吁地說:“快與我通報,我要見韓將軍!”
但是,他沒有動,有點尷尬地笑著說:“小岳將軍,我家韓帥有令,凡EZ軍來人,一律不見?!?p> 我以為我聽錯了,“你說什么?一律不見?我是EZ的岳云啊,我不久前才來過?!?p> 偏將道:“我是認得你,可是……可是如今韓帥有令,我也無法啊。”我急道,“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麻煩你去通報一聲,就說岳云來見?!?p> 他看看我焦急的神情,點點頭進去了,可是過不多久,他又出來,對我很遺憾地搖搖頭,“韓將軍說,他現(xiàn)在沒空,請公子回EZ。”
我禁不住錯愕地后退兩步,一切為什么發(fā)生了那么大的變化?不禁爹爹態(tài)度古怪,連韓將軍對我的態(tài)度也完完全全不同了!
念及此,我越發(fā)疑惑而焦急,對偏將懇求道:“岳云確有要事求見,麻煩你給說說情,或者……能否通報梁夫人?”偏將嘆了口氣,同情地望著我,“我看韓將軍口氣很堅決,你還是回去吧。”
為什么韓伯伯突然不肯見我?是娘親出了什么事,還是蕊兒?韓家的大營,難道我岳云能闖嗎?我沉默了片刻,對偏將說:“請通報韓將軍,岳云跪拜求見,他一日不見云,云一日不起?!闭f著,我雙膝長跪。
偏將慌了手腳,連連道:“岳公子,這卻如何使得。”要來扶我,又覺不妥,站立門口,又尷尬萬分,終于嘆了口氣,又跑進去了。
附近值勤的士兵不住往這里探頭探腦,竊竊私語,我忍不住耳根發(fā)燒,威風凜凜氣概堂堂的贏官人,竟會跪在大營門口!
我閉上眼睛,深山幽谷的一幕幕重回眼前,我活下來的第一個念頭,是想見到我的親娘啊,我無數(shù)次想象的團聚的幸福,爹爹驚喜的笑臉,韓伯伯爽朗的笑聲,梁伯母與娘親的談笑風生,蕊兒的嬌嗔……為什么從那個小山岡開始,全都變得面目全非?
我突然感到很孤單很無助,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遠離了我的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