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火過后的梁城荒涼陰森，尸橫遍地，血流漂櫓。此刻，梁城里的大戶人家，沈家大院里也哀戚一片。沈家老夫人，羅妘，這個在丈夫戰(zhàn)死后撐起整個家族、護佑梁城多日的巾幗英雄，在梁城被襲時不幸中彈，終是沒有力氣再撐下去了。

　　家中男丁還在戰(zhàn)場，只有幾個兒媳帶著孫兒孫女兒輪流陪著她。

　　夜里，守在門口的仆人精神不濟，一個穿著黑斗篷的女人走近了，倒把仆人嚇了一大跳。

　　“帶我進去吧。”女人的聲音很是低啞。仆人咽著口水做出請進的手勢，弓著身帶路。

　　寢房門外響起腳步聲，沈老夫人笑得艱難：“她來了，你們都出去吧，善兒留下?！?p>　　媳婦們抹著眼淚抱著孩子出去了，她們在廊上和黑衣女人擦肩而過時，都悄悄打量了兩眼。這個奇怪的女人來過沈家?guī)状?，老將軍在世時就被奉為沈家的座上賓了，但每次都是這樣，她一來，她們就得退下。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

　　屋里，趁著還有一口氣，沈老夫人顫巍巍的手摘下了脖子上的小木牌。

　　黑衣女人進來了，善兒好奇又害怕地看著她。

　　沈老婦人卻輕輕地喚了一聲“姨母”。

　　女人走到床邊，從沈老夫人手上拿起木牌，說：“你來這，才四十年吧?！?p>　　“我感覺已經(jīng)很久了，我怕他在泉下等急了?！闭f完，沈老夫人又嘆息道，“亂世里，普通人若在我這個年紀還兒孫滿堂，已經(jīng)是幸事了?！?p>　　女人翻摩挲著木牌，看著她問：“值得嗎？”

　　沈老夫人輕輕笑著，滿臉的皺紋更深了，望著女人說：“他為了凡人而戰(zhàn)，我為他而活，為他操持一切，我不后悔。三十年過去了，他的音容笑貌，我還記得清晰，這是我以前從沒有過的深刻記憶?！?p>　　女人看著她已經(jīng)蒼老的臉，沉默著。

　　“姨母，我走了，您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多出來走走。您的日子過得也太枯燥了些?！鄙蚶戏蛉舜蛉さ?。

　　“膽子大了?！芭嗽u價道，又說，”是得出來，畢竟得替你們收拾爛攤子?！?p>　　“戰(zhàn)爭就快結束了，到時候您就輕松多了?！鄙蚶戏蛉丝人粤艘魂嚕掷^善兒的手，“我這孫女兒是個精靈鬼，我讓她改姓羅，叫羅善兒，讓她給您做個伴兒可好？”

　　“你的孫女兒？”女人瞧著善兒，“小家伙還小得可憐?！?p>　　她抬手：“接著?！币粋€小小的木牌落下，善兒急忙伸手接住。

　　“我還有事，先走了。”伴隨著門的嘎吱聲，女人的身影消失了。

　　善兒拿著木牌，問沈老夫人：“奶奶，她是誰?。俊?p>　　沈老夫人摸著她的頭：“是奶奶的姨母，但她養(yǎng)大了奶奶，你就叫曾外祖母吧?！彼隣窟^善兒捏著木牌的小手，囑咐道，“孩子，這是巫牌，你要好好保存，千萬不能丟。奶奶今天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能告訴任何人，直到有一天，你像奶奶這樣時……”

　　月夜下，一個黑影靜靜立在房頂上。腳下的屋子里，老婦人的聲音漸不可聞。

　　滄海桑田，風云變換。在時光中被遺忘的事物，又被遺落的舊物拾了起來。

　　巫山山脈綿延起伏，這里人跡罕至，古木參天，密林里不見夕月。森林深處，一道巨大的裂縫劈開了地面，狹縫里深不見底。墜入裂縫中，耳邊是風聲猖狂的呼嘯聲，漫長的路途，直到風也疲憊，谷底才顯露出真面目。黑暗里，靜悄悄的，黑色的空氣張牙舞爪扭動著身軀。遠處一方石崖上，有光亮著。一束微弱的燈光從石崖上投下，隱約可見崖下一個角落里，頹圮的古墻還勾勒著屋墻殘貌。

　　石壁上的屋子里燭光閃爍，紙糊的窗戶上人影飄忽。

　　石屋里，昏黃的燭光照亮四周的石墻。墻上掛滿了鐵鏈，鐵鏈上系著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木牌。一只蒼白纖瘦的手撥動木牌，細微卻清晰的撞擊聲在石壁上層層回蕩。微弱的呢喃聲仿佛從遠處傳來，飄飄忽忽又像是某種神秘的吟唱詞。

　　夜里下起了傾盆大雨，迅疾的雨點打在樹葉上，發(fā)出的聲音密集如鼓點，野獸都在雨里隱藏了蹤跡，一個身著黑衣斗篷的人，卻在雨中緩步前行。

　　清晨，烏云頂，昨夜在此處野外露宿的人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了帳篷。昨天晚上突然下起的大雨把他們嚇壞了，還好雨很快就停了，不然他們今天怕是回不去了。

　　羅長馨被楊燃叫醒，睜開眼，一陣眩暈，一摸額頭，居然全是冷汗。

　　“長馨，快起來收拾東西，小叔說吃完早飯我們就得返程了?！睏钊家贿呎碇嘲贿呎f道，收拾完了回頭一看，羅長馨還坐在睡袋里愣神呢！

　　“長馨，你怎么了？”楊燃問。

　　“我，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羅長馨皺著眉回憶到，“我夢到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還有一個奇怪的女人，很詭異，而且感覺特別真實?！?p>　　楊燃怔了一下，問：“那夢里她有沒有對你做什么？”

　　羅長馨搖搖頭：“沒有。她一直在趕路，在森林里，穿著一身黑衣服。我沒看清她的臉?！?p>　　“唉，沒事，可能是你第一次在野外露營，嚇壞了。夢不一定都是真的，我們今天就回去了，別怕??！”楊燃安慰到。

　　羅長馨抿著嘴點了點頭。

　　太陽升起來，陽光穿透樹冠照在林間的石階上。剛下過雨，上山的游客還比較少。楊燃和羅長馨跟在楊名后面，背著背包往山下走。

　　下山途中，有人講起了巫山神女的傳說，大家起了興趣，紛紛講起自己知道的神話故事，還有人講起了類似“神女自薦枕席”、“巫山云雨”的黃段子，一行人說說笑笑，步伐都輕松了許多。

　　沒過幾個小時，一群人就下了山，分頭乘車返程了。

　　羅長馨和楊燃才高考完不久，滿世界玩瘋了，烏云頂是她們旅途的最后一站，現(xiàn)在旅途要結束了，還真有點舍不得。但高考成績快出來了，她們得回去填志愿。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楊燃的小叔，羅長馨的小舅，她們高中的語文老師，楊名，也跟她們在一起?。∧棠讨浪齻円ノ咨酵?，怕她們兩個女孩子去不安全，讓小叔也跟著一起，可想而知，她們這兩天玩的時候，都有著一種被老師支配的恐懼感！

　　小汽車行駛在蜿蜒的盤山公路上，道路兩旁的花草樹木不斷后退。

　　楊名開著車，從后視鏡里瞥了一眼后座的兩個小姑娘，兩人頭挨著頭正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羅長馨往車后看了一眼，然后靠近楊燃的耳朵問：“表姐，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對勁？”

　　楊燃奇怪得看了羅長馨一眼：“沒有啊。你今天是怎么了，還在想早上那個夢呢？”

　　“不是夢，我說真的，我，我總覺得有人跟著我！我昨天晚上就一直聽到有腳步聲，現(xiàn)在都還感覺耳朵邊有奇怪的聲音！表姐，你知道的，我很少做夢，一做夢就很準?！?p>　　“不會吧？”楊燃看著羅長馨，“你別再想了那個夢了，越想就會越害怕。”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心慌?！闭f著，羅長馨又扭頭往后瞄了一眼，卻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東西一般，扯著楊燃的衣袖，露出驚恐的神色，“表、表姐你看、看看那是什么？”

　　楊燃疑惑著轉身往后看了看：“什么東西？”

　　一團漆黑的東西在公路上遠遠地飄蕩著，隔太遠根本看不清。

　　楊燃有點近視，她想了想說：“可能是個黑色的塑料袋。”

　　羅長馨不怎么敢看：“真的嗎，我怎么看著像個人?。俊?p>　　話剛說完，那團黑影的速度快了起來，離車子越來越近。

　　羅長馨壯起膽子回頭看了一眼，瞬間汗毛直立，害怕地吼道：“啊——啊——真的是個人！”

　　楊燃也看清了，一個穿著寬大的黑色衣袍的人公路上追著她們的車跑！雖然這是盤山路，但車速也不低??！她驚了，趕緊轉頭拍打著駕駛座的肩背喊道：“小叔小叔你開快點，快點，有人在追我們！快！”

　　楊名聽到兩人鬧出的動靜，皺眉訓斥道：“別胡鬧！”

　　誰知這兩姐妹跟發(fā)瘋似的叫得更大聲了。

　　“啊——啊——她追上來了，快、快、小叔快點！”

　　楊名火冒三丈，看向后視鏡，兩個小姑娘抱成一團瑟瑟發(fā)抖，而后面，好像真的有東西靠近。他側頭看倒視鏡，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里面，而且越來越近，快要撞到車上了。他怕傷到人，放慢了車速，停了下來。

　　那人也放慢了速度，停了下來，站在了車窗前。

　　楊名搖下車窗，看向那人?？瓷硇问莻€瘦弱的女人，她穿著一件黑斗篷，帽檐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了下半部分臉，她的皮膚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頸部的青筋格外顯眼。

　　“冒昧打擾了，方便我搭一截便車嗎？”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依舊很動聽。說話時，她微微轉了一下頭，楊名看見她的眼睛上蒙著黑色的紗布。

　　原來是個盲女，他想著，問道：“你要去哪里？”

　　“去她家里?！迸宋⑽⑴ゎ^，“看”向后座的方向。

　　“什么？”楊名覺得自己沒聽清。

　　女人伸出手，指向羅長馨，說：“去那個小姑娘家里?！?p>　　羅長馨瑟瑟發(fā)抖，說不出話來。楊名也沉默了，這女人是裝瞎吧。

　　“開個玩笑。”黑衣女人這樣說，卻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多年前，我和羅善兒說好了，要去她家做客。”

　　“你——認識我媽？”楊名遲疑道。

　　“你媽？”女人反問道，又自己回答道：“哦，對。她的兒子都這么大了?！彼龂@息般的語氣讓楊名覺得很是別扭。

　　這下，車內三人都向她投來異樣的眼光了。而楊名已經(jīng)認定，這女人要么是個瘋子要么是個騙子。

　　“唉?！笨此麄儾恍?，女人嘆了一口氣，“你們有電話嗎，給善兒打個電話吧，就說，我來收巫牌?！?p>　　楊名將信將疑地拿起了手機，撥出電話那一刻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竅。

　　電話接通了，那邊傳來他媽中氣十足的聲音，還混著別人的叫牌聲：“小名兒啊，打電話什么事啊。”

　　“媽，我想問你一件事?！睏蠲戳艘谎酆谝屡耍澳阏J不認識一個很奇怪的女人？”

　　“什么奇怪的女人？”

　　“我們在巫山遇到一個年輕女人，她說她認識你，要去收巫牌?！睏蠲麊柾晷南?，這奇怪女人不會是老媽網(wǎng)上認識的牌友吧。

　　“收巫牌？收——”羅老太太念叨著，突然驚訝道，“巫牌！”

　　“小名兒，你把手機給她，我問一問?！闭痼@過后，羅老太太嚴肅道。

　　楊名警惕地開了擴音，舉起手機，對女人說：“我媽要跟你說話?！?p>　　黑衣女人低下頭，對著手機問道：“善兒，可還記得六十年前的今天，你拿到了巫牌。”

　　電話另一端，羅老太太屏息聽著手機那邊的動靜，此刻聽到那沙啞的聲音，一下子亂了氣息，她顫抖著回答：“記得！記得！曾外祖母，善兒一直在等您！”

　　“我今晚去你家?！焙谝屡苏f道。

　　“好，好，我等您?！绷_老太太連連答應道。

　　黑衣女人直起身，面對著楊名，她的目光好像能透出黑色紗布一般，看得人渾身難受。

　　楊名不自在地收回手機，關了擴音，避開女人的視線，對著手機小聲問道：“媽，你怎么總是領些奇奇怪怪的陌生人回家？”

　　“什么陌生人！今天這個是媽的曾外祖母，是我們家的遠房親戚，對我們一家有大恩，你沒見過，按輩分你得叫她一聲老祖宗！”羅老太太訓斥道，“路上你好好照顧她老人家，把她接過來。媽老了，以后還得靠她照顧你們，你可別惹她老人家生氣?！?p>　　掛斷電話后，楊名神色復雜地看著窗外的黑衣女人，不知道她到底給媽下了什么迷魂湯。真有遠房親戚那也是在梁城，他也不可能不認識?？紤]了好一會兒，楊名才開了副駕駛的車門，道：“上來吧，我送你去我媽那兒?！?p>　　 路上再好好問問，套套話，看看她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