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夢離家的這幾個月,袁老爺?shù)娜兆涌刹缓眠^。袁太太不再像以前那樣,每天對他噓寒問暖,軟語溫存,變得心事重重,默不作聲,還動不動就當(dāng)著他的面抹眼淚,弄得他心亂如麻。
吳媽做的菜也不像以前那樣可口,不是放了太多的鹽,就是鹽放少了寡淡無味,有時辣得不能入口,有時連米飯也煮得焦焦糊糊的……好像袁夢一走,就把她的魂也帶走了,做什么都沒有了心思。
翠翠這個小丫頭也沒有了以前的那股機靈勁,總愛撅著嘴,哭喪著一張小臉,好像受了多大委曲似的。沒事的時候就朗誦《訓(xùn)蒙文》,一遍又一遍。
這不,剛做完家事,又在走廊大聲朗誦起來“……親所好,力為具。親所惡,謹為去。身有傷,貽親憂。德有傷,貽親羞。親愛我,孝何難。親憎我,孝方賢。親有過,諫使更。怡吾色,柔吾聲。諫不入,悅復(fù)諫。號泣隨,撻無怨”……
袁老爺終于忍不住了,走過去對翠翠說:“翠翠,你這是念第幾百遍了?怎么不覺得厭煩!”
翠翠認真地說:“老爺,我雖識得這些字,可是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少爺說了,‘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我自然要一遍又一遍地讀了,直到弄明白為止。”
袁老爺啼笑皆非,說:“你不明白,可以來問我。這幾句的意思是——父母親所喜好的東西,做子女的應(yīng)盡力準備齊全;父母厭惡的事情,要小心謹慎去除。要愛護自己的身體,不要使之受到傷害,讓父母憂慮。要注重自己的品格修養(yǎng),不可以做出有違道德的事情,讓父母蒙羞。”
“當(dāng)父母喜愛我們時,孝順不難做到;當(dāng)父母不喜歡我們時,或者管教過于嚴厲時,我們一樣孝順,而且還能反省自己,體會父母心意,努力改過并做得更好,這樣的孝順才最為難能可貴。”
“父母有過錯,應(yīng)規(guī)勸使之改正。勸導(dǎo)時態(tài)度要誠懇,聲音需柔和,和顏悅色。如果父母不聽規(guī)勸,尋適當(dāng)時機再繼續(xù)勸導(dǎo);若父母仍不接受,我們要……”
說到這里,袁老爺似乎想起什么,不覺長嘆一口氣,拂袖而去。留下翠翠在那里自言自語:“等少爺回來,他還要教我《詩經(jīng)》、《論語》!可是,少爺什么時候回來呢……”
袁老爺一邊走著,一邊在心里犯起嘀咕:往年的這個時候,云華早已是北風(fēng)呼嘯,天寒地凍,今年已經(jīng)快到臘月了,不但北風(fēng)遲遲不肯光顧,氣溫絲毫沒有下降的趨勢,天氣反而如初春一般時而清涼舒適,陽光明媚;時而陰雨綿綿,濕氣逼人。古人云:天生異相,必出妖孽。這以后的日子只怕要不太平了!
剛走到前院,只見小黑急沖沖埋頭跑過來,差點跟袁老爺撞個正著。袁老爺吃了一大驚,小黑更是嚇得變了臉色,兩腿一軟跪下了。
袁老爺呵斥道:“你這鬼急忙慌的,要趕去做甚?”
小黑也不說話,只管用手護住懷里揣著的一個物件。
袁老爺看他懷里鼓鼓的,就問:“那是什么?”
小黑先是吱吱唔唔,見袁老爺?shù)呐鹪綗酵?,這才掏出那個油紙包著的物件,囁嚅著說:“就,就是一些吃食……”
“快打開!”袁老爺下令道。
小黑只好打開那個油紙包,袁老爺一看,原來是幾個白面饅頭,還有幾塊鹵牛肉。
“你偷這些吃食要做什么去?”袁老爺不解道。
“不是偷的!”小黑忙辯解道,“這是我和阿德他們每頓少吃幾口省下的……聽說少爺在外面頓頓粗糧咸菜,還常常吃不飽,人瘦得脫了相,走路都直打飄!我們不愿看他餓死,就湊了點吃食去接濟他——”
“胡說!”袁老爺氣憤憤地打斷小黑的話,“他一個大少爺,用得著你們這些下人去接濟嗎?還不快滾!”
小黑忙連應(yīng)幾聲溜走了,留下袁老爺一個人在那里氣得胡子亂顫。
“別以為我好糊弄!你們那點鬼心思我還能不清楚!說不定就是事先串通好,故意來激我的,我才不會上你們的當(dāng)!”
想到這里,他深吸一口氣,正一正臉色,又撣撣綢衫,大步朝大門口走去。
沒曾想剛走出大門沒幾步,袁老爺就看見羅老爺迎面朝他走來。袁老爺本能地一低頭,打算像前幾次那樣裝作沒瞧見,然后默默走開。因為袁夢拒婚一事,他自覺對羅老爺有所虧欠,心里一直惴惴難安。羅老爺似乎心里也有怨氣,每次碰到他都是一臉怒容,更是讓他慚愧得無地自容??梢妰号际莻?,連累得相交多年摯友也變得疏遠至此。
沒想到羅老爺大大方方走過來,招呼道——“袁兄!”同時脫帽鞠躬,臉上掛著拔云現(xiàn)日般的笑容。
袁老爺先是一愣,很快回過神來,也面露笑容,迎上去鞠躬回禮,招呼道——“羅兄!”
他們寒暄了幾句,很快談笑風(fēng)生起來,就像兩家之間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接著羅老爺提議去一品軒喝茶聽曲,袁老爺欣然從命。
消除了與羅家之間的芥蒂,袁老爺心結(jié)稍解。他自然想不到,羅老爺?shù)膽B(tài)度突然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這背后全是秀桔的功勞。不料沒過幾日,又有壞消息傳來。
警察局查封了聚珍樓,還帶走了一個掌柜,幾名伙計,理由是聚珍樓的員工尋釁滋事,擾亂治安。袁老爺趕到聚珍樓,發(fā)現(xiàn)大門已經(jīng)被貼上封條,被驅(qū)趕出來的食客,還有湊熱鬧的行人團團圍聚在門口,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袁老爺忙招集來幾個管事的掌柜了解情況,才知道事情的起因竟是伙計桂生手里的一壺茶:就在幾個時辰前,有一桌客人點了長嘴壺茶,桂生上茶的時候,不小心將茶水濺到客人身上,那客人暴怒起來,指著桂生一通大罵還嫌不夠,又揪著桂生的衣領(lǐng)啪啪扇起耳光來。
幾個上菜的伙計看不下去,就上來勸和,沒想到被那桌客人當(dāng)成是來幫忙助陣的,便也聚攏過來,出言挑釁,兩群人很快拉扯在一起。不知是誰先動了手,拉扯就發(fā)展成了混戰(zhàn),碗碟被當(dāng)成武器扔來摔去,幾張餐桌被掀翻,飯菜湯汁灑散一地,到處一片狼藉。到后來場面更加失控,有人甚至將椅子砸向墻壁窗戶,木條碎塊掉落街邊,竟將路上的行人砸傷。
正打得起勁,不知是有人報了警,還是在附近當(dāng)值的巡警聽到了風(fēng)聲,總之,警察很快趕了過來,凡是參與了斗毆的人都被帶走,當(dāng)值的周掌柜也被帶走問話。
袁老爺了解完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后,沉吟著背起手來回踱步。自打從父親手里接管過聚珍堂的生意,袁老爺也經(jīng)歷過一些風(fēng)浪,由于處理得當(dāng),最后都化險為夷,這樣的打砸事件也并非沒發(fā)生過,但聚珍堂因此被查封——這種情況他還是破天荒頭一回遇到。
“桂生做事向來穩(wěn)重,今日怎么也變得毛躁起來!”一個姓趙的掌柜不解道。
“誰還沒有個失手的時候!”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要怪就怪那個客人太蠻狠不講理……”
“住嘴!”袁老爺呵斥道,“哪有自己做錯了事,反倒怪罪客人的道理!我看都是你們平日疏于管教,縱得手下的人既無能耐又無德行!他們有錯自然要重懲的,你們也逃不過,扣你們半年薪水,可有誰不服?”
眾掌柜斂聲屏息,連連點頭。
袁老爺嘆了口氣,心想,袁家世代信奉儒商之道,向來遵紀守法,不惹事端。這些年生意做得順利,疏于打點關(guān)系,我年歲漸長,精神一年不如一年,已經(jīng)與官府警局少有往來,現(xiàn)在出了這樣的事,竟不知該從何處入手……
正一籌莫展之時,只見周掌柜急沖沖跑了進來,叫了聲“老爺”!大家看到他,臉上都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袁老爺也覺得有些意外。
周掌柜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原來他被帶到警察局后,一位威風(fēng)八面警長正對他進行詢問時,突然有電話打來找他。他接完電話后,態(tài)度完全變了,臉上堆著笑,滿口說“誤會了誤會了”,當(dāng)場釋放了所有的伙計,命人去聚珍堂拆了封條,還一路恭敬地將他送到警局門口。
“接了個電話?”袁老爺一頭霧水,“誰給他打了個電話?”
周掌柜壓低聲音說:“臨走前,警長問了我一句,你們家少爺是不是阮家的未來女婿?我猜,這個神秘人家應(yīng)該與阮寒山有關(guān)!”
“哦……”袁老爺長吁了一口氣,心想,能讓警長都敬他三分的,也只有阮寒山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天氣依然出奇地反常古怪,時冷時熱,變化不定,天空總是遍布青灰色的云朵,陰沉得嚇人,好象老天爺在提醒大家,人間將有不幸的事情發(fā)生。果然,很多人適應(yīng)不了這種冷暖不定的天氣,紛紛染上一種肺病。他們先是咳嗽,咽喉腫痛,繼而發(fā)熱,渾身酸痛,嚴重的呼吸困難,咳血,甚至死亡。
明軒學(xué)校的十幾個學(xué)生也被傳染。袁夢忙通知了心素,讓她留在家中靜養(yǎng),不要離開園子半步,又不顧心素的勸阻,回到學(xué)校照顧這些孩子。這些孩子個個家境貧寒,付不起醫(yī)藥費,袁太太的私房錢就在此時派上了用場。袁夢給他們請大夫,買藥,買營養(yǎng)品,忙得連軸轉(zhuǎn)。錢漸漸地花光了,袁夢眼看著孩子們一個個脫離了危險,恢復(fù)了生氣,自己卻一下子病倒了。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秀桔又到小屋去給袁夢做飯。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小屋的門沒有鎖,只是虛掩著。她推開門走進去,發(fā)現(xiàn)昨天做的飯菜還原封未動地擺在小方桌上。
難道夢哥哥昨晚沒有回來?不對,我離開的時候明明上了鎖的。
秀桔正胡亂猜測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到床邊,撩起綴滿補丁的蚊帳,只見袁夢滿頭大汗地仰臥在床上,呼吸急促,臉色青白。她用顫抖的手摸了摸袁夢的額頭,那種灼人的熱度令她差點叫出來聲來。
“夢哥哥,你這是怎么了!”秀桔膽戰(zhàn)心驚地搖了搖袁夢的胳膊,袁夢咳得更厲害了,幾乎喘不過氣來。秀桔正要幫他擦汗,袁夢一把抓住她的手,連聲叫道:
“心素!心素!你來了!太好了,太好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有多愛你?。 ?p> 秀桔的心一陣狂跳,眼眶一熱,幾乎要落下淚來。她帶著哭腔說道:“夢哥哥,你別害怕,我馬上去找大夫!”說完,飛快地跑出屋去。
秀桔還沒跑出巷子,便碰上了出來打水的珠珠。珠珠看見秀桔一副火急火燎的樣子,忙問道:“秀桔,出什么事了?”
秀桔氣喘吁吁地把情況對珠珠說了,珠珠果斷地說:“秀桔,我們分頭行動吧!你回去照顧袁夢,我去找大夫。”
秀桔想了想,覺得這個辦法很好,此時的袁夢最需要的就是別人的照顧。她接過珠珠手里的木桶,目送珠珠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深處,這才折回袁夢的小屋。
大夫一邊給袁夢號脈,一邊連連搖頭。秀桔忙問道:“大夫,他怎么樣了!怎么樣了!”珠珠也急切地等著大夫說出診斷結(jié)果。
大夫號完脈,神情凝重。他仔細地用秀桔倒的熱水洗手,一邊說:“這位年青人得的是傳染病,你們照顧他的時候一定要小心?。 ?p> 秀桔急得幾乎要落下淚來,她啞聲說道:“大夫,我只想知道他現(xiàn)在到底怎么樣了!他危險嗎?他會死掉嗎?”
大夫沉呤片刻,說:“如果治療及時,一般是沒有什么危險的。只是這位年青人的病延誤了幾天,又過于勞累,傷及根本,能不能治好,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他掃了一眼屋子里簡陋寒酸的陳設(shè),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我先寫個藥方,你們想辦法把藥抓來,最好再買些滋補品!”
秀桔撲通一聲跪在大夫跟前,流著淚苦苦哀求:“大夫,你一定要把夢哥哥救活!我們有錢!我家是開綢緞莊的,夢哥哥是聚珍堂的小少爺!我們不在乎花多少錢!你要多少錢都行,只要能救活夢哥哥!”
大夫忙把秀桔扶起來:“姑娘,你哥哥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我雖然給他開了藥,但吃藥還不是最重要的。這間屋子通風(fēng)不暢,又冷又潮,根本不適合養(yǎng)病。你們要想辦法把他搬出去,盡量讓他住得舒服一些,吃得好一些,他才有力量同病魔作戰(zhàn)。他那么年青,那么健壯,說不定真能挺過來?!?p> 秀桔和珠珠這才松了一口氣。大夫臨走的時候,突然想起什么,滿臉困惑地問珠珠:
“姑娘,在我們云華,聚珍堂的袁家可謂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雖然比不上阮家那么財大氣粗,但畢竟也是殷實人家,他家小少爺怎么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珠珠回頭看了一眼正在為袁夢擦汗的秀桔,低促地說道:“為了愛情!”
大夫恍然大悟,嘆道:“原來如此!為了愛情可以拋棄金錢,拋棄地位,拋棄一切!只有像你們這樣的年青人才有這么大的勇氣??!”
秀桔失魂落魂地走進袁太太的房間,叫了聲“伯母”便一頭扎進袁太太的懷里,失聲痛哭起來。
袁太太又驚又疑,摟住秀桔勸她道:“別哭了,秀桔!告訴伯母,是誰欺負你了?我來替你出氣。”
秀桔一聽,哭得更傷心了,好半天才強忍住眼淚,抽抽噎噎地說:“伯母,夢哥哥病了,病得很重!大夫說他的處境很危險,還說他很可能挺不過去了!”
“真的?”袁太太驚叫起來,她見秀桔肯定地點了點頭,頓時臉色一變,昏死了過去。
“伯母!伯母!您醒醒,醒醒??!”秀桔哭喊起來。
吳媽,翠翠,負責(zé)看守袁太太的工人們聞訊趕來,圍住袁太太叫的叫,哭的哭,亂作一團。正在書房看書的袁老爺被驚動了,他大步走進袁太太的房間,正要向阿德詢問究竟的時候,袁太太終于在大伙的呼喚下悠悠地蘇醒過來。
“碧芝,你怎么啦?”袁老爺俯下身去關(guān)切地問道。
袁太太一時說不出話來,翠翠帶著哭腔說道:“太太聽秀桔小姐說少爺病得快活不成了,一時氣急攻心,就昏死了過去?!?p> 袁老爺手中的墨玉煙斗“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扳過秀桔的肩膀,一雙眼睛噴著火:“秀桔,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秀桔淚眼朦朧地點點頭。袁老爺頹然站起來,轉(zhuǎn)過身,緩緩向前走了幾步,剛才還健步如飛的他竟變得有些腳步蹣跚了,挺得筆直的腰也陡然駝了下去。他雙目失神地盯住某一個方向,喃喃自語道: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還那么年青,那么健壯,怎么會說病就病倒了呢!”
“老爺!”袁太太哭道:“我們快去把可憐的夢兒接回來吧,大夫說他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們把他接回來,給他請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藥,煲人參湯燕窩粥給他滋補身體,他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是不是,秀桔!”
秀桔含淚點頭,袁老爺雙眉緊蹙,沉呤不語。表面上,他沒有流淚,沒有呼喊,也沒有立刻沖出家門趕到兒子身邊,其實,他的心在流淚,他的心在呼喊,他的心早已飛到兒子身邊——夢兒畢竟是他唯一的兒子,他盼了二十年才得到的掌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