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知道了，我們從事的是一種夕陽行業(yè)，總有一天會消亡?！鄙瓨阋馕渡铋L地說，“小丫頭，還想拜我為師嗎？”
“好可惜啊，這么美的東西，竟然也會慢慢消失?！甭掇睈澣蝗羰А?p> “眼看著糕點的裝飾風格越來越趨向清新簡約，只怕苦練多年的裱花高手要哭暈在廁所里了?！狈兼眠z憾地搖搖頭，“成為一個頂尖的甜點師曾經(jīng)是多少年輕人的夢想，有人甚至為此奮斗了一生?！?p> “好在我喜歡做面包，”米夏面露得色，“無論什么時候都需要面包的。”
芳婷說：“如果有人能找到更好的砂糖替代品，那就完美了，既可以大快朵頤，又不會傷害身體。”又轉(zhuǎn)向米夏，“米夏，不是什么面包都會一直受歡迎，你可以把學習的重點轉(zhuǎn)向低糖少油的健康面包，比如說全麥的、粗糧的、堅果的之類，對身體好才是最好。”
米夏用力點點頭，說：“我明白了?！?p> 仿佛完成了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似的，森樸身體向后往椅子靠背一靠，同時長長舒了口氣。
第三輪抓鬮開始了。巧得很，青嫘又一次抓到了幸運鬮。大家興奮地鼓起掌來，青嫘則一臉愁容：“明明是修凡的好日子，怎么變成了我的主場？”
芳婷笑道：“老天有眼，就知道你的故事多?？煺f快說，我們等著呢！”
青嫘想了想，又喝了一大口白葡萄酒，借著微熏，說：“那就講過跟我的專業(yè)有關(guān)的故事吧！你們聽說過目錄學嗎？”她見芳婷也一臉茫然，自嘲道，“沒關(guān)系，這句話我曾經(jīng)問過很多人，沒有一個人聽說過它?！?p> “清代的大學者卻把目錄學捧得很高，說‘目錄之學，學中第一緊要事，必從此問途，方能得其門而入’，又說‘凡讀書最切要者，目錄之學。目錄明，方可讀書；不明，終是亂讀’?！?p> “古人把目錄學說得那么重要，可現(xiàn)在看起來并非如此。沒有它，學者們照樣做學問，學生照樣能把書讀得好好的。也許它可以錦上添花，但絕對不是雪中送來的炭火，可以正中人下懷，為之感激涕零?！?p> “吃這碗飯的人不高興了，覺得丟了面子，非說目錄學是古代的顯學，也就是曾經(jīng)紅過的學科。甚至有人說，諸如谷歌之類的搜索利器的出現(xiàn)，都得歸功于目錄學。它的勝利，其實是目錄學的勝利。”
“后來終于有業(yè)界人士說了句良心話，說目錄學從來就沒有輝煌過，說目錄學曾經(jīng)火爆過，那都是哄人的鬼話，目錄學只適合耐得住寂寞的貴族來研究。至于谷歌之說，古人發(fā)明了火藥，西方人用火藥造出了槍炮，當他們用槍炮去侵略，清皇和滿朝的大臣是不是還要得意一下——他們的勝利，其實就是我們的勝利？”
“精神勝利法！”芳婷吃吃笑起來，“不過那都是些老黃歷了，現(xiàn)在西方人有的，我們都有，沒人敢欺負我們了！”
“目錄學的開山鼻祖——西漢的劉向的確不是普通百姓，他是漢高祖劉邦異母弟弟劉交的后人，實打?qū)嵉幕适屹F胄！他最愛看書，在皇家圖書館當時叫天?閣的看了很多很多書，不光看，還給它們糾錯、寫評語、寫讀后感，還腦洞大開地為它們一一分了類，這在歷史上還是第一次?！?p> “細想一下，如果劉向只是單純的有錢人，沒有文化，他就不可以看很多很多的書。如果他只有文化，沒有錢也沒有時間——因為他要忙著去掙錢養(yǎng)家，他也不可能沉得下心來，為很多很多書糾錯、寫評語、寫讀后感，他甚至接觸不到很多的書，所以無須為它們分類?！?p> “學了一陣子目錄學之后，我開始相信，它也許真的流行過，火爆過，因為研究它的人，必定是有錢有閑的文化人，家里不光有良田千畝，而且藏書甚豐，需要為之分類編目。要想攀比一下誰更有錢更有閑還有文化，比比他有沒有玩過目錄學就可以了。就好像現(xiàn)在的有錢人必開勞斯萊斯、瑪莎拉蒂，古代的有錢人必須要懂點目錄學裝點門面。都是有錢人的標配。”
“明白了，”修凡說，“可見是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象！”
“不對，”芳婷表示反對，“你就能接觸到很多的書，還以分類編目為職業(yè)掙錢養(yǎng)活自己?！?p> “那是現(xiàn)在！古時候等級分明，普通百姓進入上流社會的機會微乎其微。當然也有可能會出現(xiàn)雇用窮書生分類編目的特例，我更愿相信這種可能性為零。因為那收入必定微薄，勉強糊口而已，談何養(yǎng)家——說白了，沒人愿干啊！”
“萬一有呢？”小靜弱弱地問了句。
“那他回家怎么跟人吹牛！”米夏白了她一眼，“有人說，我是木匠，幫人打家具，一個月掙十兩銀子，他是銀匠，給有錢人打金銀手飾的，一個月掙二十兩銀子，你呢？難道你會說，我有目錄之學，一個月掙十個銅板……根本說不出口嘛！”
“萬一他有家室就更慘了，”修凡做出一臉可憐相，“剛回家就被老婆一陣暴打，打累了那婆娘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訴，”他故意尖起嗓子，“看看人家的相公，大把銀子往家搬，一家人吃香喝辣，一身綾羅綢緞，穿金戴銀，你可倒好，一年到頭就掙這么幾吊錢，這是要讓一家老小跟著你喝西北風啊……”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既然目錄學被你說得那么無用，為什么還偏偏要去學它？”芳婷哂笑道。
“那時我就喜歡學些無用的東西，越是無用還越是喜歡。我的偶像說過，‘人和動物最重要的區(qū)別就是，動物做的每件事都有用，為了生存和繁殖。人要做許多沒有的事，比如琴棋書畫，比如愛與等待’。還有一句話對我的影響很深，‘做一個自由而無用的靈魂’?！?p> “無用的東西通常是美好的。就像尼采的那句‘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還有琴棋書畫、愛與等待，還有目錄學。”
“我相像著，古代的目錄學家們，每天與書相伴，一壺茶，一柱香，坐看庭前花開花落，春雨淅瀝，笑看天邊云卷云舒，冬雪霏霏，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說話慢悠悠的，動作慢悠悠的，流過日晷沙漏的時光也慢悠悠的，太陽不著急落下，星星不著急謝幕，春花不著急凋謝，多美好?。 鼻噫刑兆淼亻]上眼睛。
“原來，”森樸感嘆道，“我跟青嫘姐才是心有戚戚焉！”
芳婷發(fā)了話：“不光是你們倆有這樣的感嘆，很多無用而美好的東西，都在俗世中被慢慢忘卻，一點一點被棄諸腦后，最后隨風消散無影無蹤。那一種美好是因為稀少，凡物以稀為貴。心生向往又求之不得，次數(shù)多了就覺著痛苦，漸漸變得脆弱。我們想生活得安全、輕松、容易不是嗎，只好退而求其次。”
“只要有人能懂，我就不算白說了?！鼻噫虚L舒一口氣。
“這就算說完了？可我怎么覺得，這不像個有趣的故事呢，倒是更像酸腐文人的牢騷話！”芳婷環(huán)視一周，見無人表態(tài)，便霸道地做出決定，“不行，反正我這一關(guān)你通不過，罰酒一杯，還有，罰你連續(xù)三日來我家給小玉割草！怎么樣？”
大家連聲說好。青嫘無法，只好喝下一杯酒，很快滿臉醉紅酡然，只覺得輕飄飄的快樂，話也多了起來。
很快芳婷也抓了一鬮。她似乎早有預料，說：“我剛才還尋思著，也該輪到我了！說個什么故事好呢？嗯，就說個‘我’的故事吧！”
“我從小就立志要當個小說家，小學還未畢業(yè)就給自己立下一個目標：讀初中的時候一天要寫一千字，上了高中一天要寫兩千字，到了大學，一天寫三千字，大學畢了業(yè)，就全職寫小說，每天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必須完成五千字。初中那三年，我堅持得很好，每天寫完一千字，就會拿去給我最好的朋友小紅看?！?p> “小紅是誰，我怎么不知道？”青嫘嘟囔道。
“你就好好聽著吧！”芳婷笑道，“不過是個故事?！?p> “離中考還剩三個月的時候，有天放學后，我又拿著剛寫完的一千字去找小紅。在老地方等了很久，直到天快要黑的時候，小紅才出現(xiàn)。等她走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大片的泥漿，頭上還流著血，像是在哪個水坑里狠狠摔了一跤。我忙問她怎么了，她笑著說，不妨事不妨事，不過摔了一跤，已經(jīng)不痛了。說完只管接過我的小說來看?！?p> “看完后，她說：你的文字很有靈氣，就是情節(jié)太過簡單平淡，遠不夠曲折豐富，這跟你的經(jīng)歷太少思想貧乏有關(guān)系。你應該先成長，多經(jīng)歷，多體驗，學會了怎樣做一個善良的好人，再來考慮寫字的事情。說完，她推說家里有事，就急沖沖地離開了?！?p> “我越想越不對，小紅的這番話完全不似她平日的風格。她和我同歲，每次看我的文章都會說一堆好聽的話來逗我開心，今天她是怎么了，說話的口氣竟像個執(zhí)教多年的語文老師?！?p>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我才知道，昨天放學前，小紅突發(fā)疾病暈倒了，她的語文老師背著她急急忙忙跑去醫(yī)院，沒想到半路上被輛超載的貨車撞倒，兩個人當場就沒了呼吸……”
“我記住了小紅的話，暫停了寫作，全身心地投入學習，先是考入重點高中，接著又考入了有名的大學。大學畢業(yè)后開始工作，認真體驗生活，不斷積累素材。仔細算起來，我用了二十年時間成長，二十年時間體驗，之后終于有了自己的思想。接下來的二十年，我會不停地寫下去?！?p> “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把寫作當成生命的一部分，每天不寫點什么，就感覺無所適從。哦，”芳婷苦惱地一聲低呤，“天知道我腦子里有多少奇妙的故事在發(fā)酵，每天一閉開眼睛，華麗的詞藻和優(yōu)美的句子就不斷涌上心頭，只待打開思想的水龍頭，它們便會噴薄而出，匯成篇匯成章，靈感一個接一個就像剛點燃導線的煙花準備‘砰’地一聲炸響然后凌空綻放……”
“小紅應該和我差不多大，可為什么她會說著老師的話？”青嫘聽到小靜在低頭自語，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就對她說：“剛才芳婷不是說過了嗎，不過是個故事，未必真的有個女孩叫小紅，我們只需姑且聽之，不必當真的?！?p> 果然，芳婷神情一變，口鋒一轉(zhuǎn)，又說：“我寫字并不在乎有無回報，只為傾訴，只為自己快樂。如果不小心給別人也帶來了快樂，那便是意外的收獲。我在乎的是，有時偏偏不能寫出一個最真實的自我，就像是戴著腳銬在跳舞?！?p> 青嫘笑道：“可知你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天空海闊，鳥飛魚躍，可寫的題材那么多，何必只局限在一個小小的自我世界？不然，你還可以仿效柳泉居士，與花妖狐魅為伴，上天入地，倘佯古今，閱盡風月，看淡情殤，豈不快哉！”
芳婷凝思細想，點頭道：“還是青嫘棋高一著！”
久未發(fā)言的修凡開了口：“聽姐姐們說完，我也想說一個有關(guān)咖啡的故事，這一輪就不抓鬮了好不好？”
大家連連稱好。
“到默匠之前我已經(jīng)開始為客人煮咖啡。算起來，我已經(jīng)與咖啡作伴七、八年的時間。從最早虹吸式手工煮咖啡，到學會使用半自動咖啡機，再到全自動咖啡機，我體驗到了科技進步帶來的便利。其實，美好的東西并非都在慢慢消失，它只是在以另一種方式重現(xiàn)，幸福沒有增多也沒有減少?！?p> “據(jù)說咖啡館在國外曾經(jīng)特別流行。當時人們喜歡在煙霧繚繞的咖啡館里交友、交換信息、討論文學藝術(shù)，咖啡館里充滿了自由的氣息，各種各樣的人都可以自由出入、高談闊論，身份地位、經(jīng)濟實力的懸殊都可以忽略不計。有不少人甚至把咖啡館看作‘無形的大學’，歷史上很多有名的作家、畫家、音樂家就在那里成長起來，很多的經(jīng)典名著也就誕生在那里。可以想象，那一定是段非常美好的時光?！?p> “后來咖啡館漸漸衰落了——不提。可就算在那段不可復制的美好時光里，也有遺憾，因為那時的咖啡師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制作咖啡，那時的客人一定想象不到，用咖啡機制作的咖啡有多么香醇，多么回韻悠長，只需喝一口，就會念念不忘。更不用說，那時沒有精密的機器烘焙出品相完美的咖啡豆，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由專業(yè)人士來調(diào)配混合不同特色的豆子，協(xié)調(diào)酸味、苦味，保證咖啡味道的均衡與和諧?！?p> “我想象著，如果讓幾百年前的古人喝一口咖啡機制作的咖啡，他們一定不愿再回到過去，就算是咖啡館的那段黃金時光?！?p> “我熱愛咖啡機。它最大的特點，除了自動供應高溫熱水外，本身還有相當于九個氣壓的壓力。熱水能把咖啡粉中的水溶性物質(zhì)溶解出來，壓力可以把咖啡粉中非水溶性的物質(zhì)乳化出來一部分。這些物質(zhì)使咖啡有著特別的香濃稠度，讓人聞到就想喝，喝了就愛上它。這種特別的香醇濃稠是用其他方式制作咖啡永遠無法達到的，更神奇的是，這么濃醇的咖啡，所含的咖啡因竟是最少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做植入廣告呢！”米夏嘻嘻地笑起來。
“你那么愛咖啡機，可它未必愛你，”森樸說，“總有一天它會將你取代，那時你就失業(yè)了！”
“不怕不怕，我們修凡完全可以靠臉吃飯！”芳婷玩笑道。
“車到山前必有路，杞人憂天大可不必……”
“一種美好消失了，自會生出另一種美好！”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安妮在習習涼風中酣然睡去，小玉在不遠處孜孜不倦地嚼著苜蓿草，“藤本小女孩”花開正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