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里學(xué)來的?”婁驤面上仍是笑著的,可宣娘卻從他的眸中捕捉到了些不尋常的波動。
宣娘低下頭,道:“陛下想要妾多讀些書,妾在王公公送來的《詩經(jīng)》里,找到了一疊手稿。妾不大懂得詩書,但靜下心,自己琢磨了幾句,才知其意蘊?!?p> 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步轉(zhuǎn)迥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若非是那雙善于描摹塵世的眼睛,這世上怕是無人能信手捻來,寫出這樣的詩句。
“你還讀了什么?”
“還有一句,大概是寫宴中盛況的,滿堂花醉三千客,后半句被人撕掉了?!?p> 宣娘抿嘴笑道:“妾見著那一字一句,即閨秀又張揚,深感拜服陛下文采飛揚?!毙镎f。那一疊詩箋有些年頭了,夾在書里,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人遺忘了。
宣娘存了私心,說念不懂其中的意蘊,實際上她已經(jīng)讀了大半。大多是寫景致的,可主人的心思,絕不在景致上。宣娘從字跡上猜測,或許是婁驤身邊的某個女子所寫,借著景致暗自表達思慕之情。
婁驤笑著,口中冒出一口厚重的寒氣,抬手折下一枝紅梅,放在宣娘發(fā)髻上比了比,道:“你既然喜歡這臘梅,朕就全數(shù)贈予你,移栽到合歡殿的院子里如何?”
婁驤不等宣娘開口謝恩沒,就又將那紅梅從她發(fā)上拿下來,道:“你若是喜歡那詩箋,朕親自教你如何作詩可好?”
“妾愚鈍不堪?!?p> 婁驤踱著步子往前走去,“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愚笨之人啊?!?p> 似嘲似弄。
“請陛下恕罪。”王順趁著宣娘去更衣,忽然湊到婁驤身旁道。
婁驤捻著手里的梅枝,頭也不抬,問道:“你何罪之有?日日恕罪?!?p> 王順低聲道:“奴才不當心,才教貴嬪娘娘瞧見了那詩箋。她說想拜讀陛下文詞,所以留下了。”
“不是什么要緊東西。她寫了很多,多的我還沒有全都參透?!?p> 婁驤雖然這樣說,可王順待在他身邊多少年,如何辨別不出這詩箋究竟是不是他心里在乎的。
堂堂儲君隱忍多年,結(jié)黨營私,不就是為了這詩箋的主人。
婁驤記得被撕掉的下一句,從未忘過,因為是他親手撕掉的。他在那個燈火搖曳的夜里,看著冀州來的八百里加急軍報,多少將士戰(zhàn)死,又有多少平民命喪燕云十六州。許清渠開城投降,蕭正則母子韜光養(yǎng)晦,都是為了一個人著想。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她寫下這句詩的時候,只有十三歲而已,正是豆蔻梢頭的年紀。她笑著說,這是她從一本古籍里信手謄抄的,不值一提的東西。一個十三歲的姑娘,整日藏在深閨之中,卻有如此令鬼神驚嘆的眼界,見到旁人都忽視的東西。
婁驤低頭看著手里的花苞,在掌心紅的像是一滴血。他道:“王順,是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我的心思?”
“天威難測,哪里能有人揣摩陛下的心意?!?p> “不,我是說我一直隱藏的那些情意?!眾潴J深邃的眸里波濤洶涌,是少見的那種,欲望與情感交織的波瀾。
王順沉思了許久,才道:“奴才不敢說了解陛下,但陛下是念舊的人?!?p> 念舊?
無數(shù)場景在婁驤眼前閃過,誠然,這句話不是溢美,還有些嘲諷。
王順被自己的主子盯得脊背有些發(fā)冷,他那一雙眼生的是美,可若是看人,卻是無比銳利,就像是暗夜中的一頭獵豹,一面優(yōu)雅地舔著爪子上還沒有干的血肉,一面盯著下一只獵物的喉頭,似乎下一瞬就要將獵物撕碎。
待到染干愿意露面,已經(jīng)是北庭的年節(jié)上。
璇璣被冗雜的禮節(jié)纏住,除了要跟隨默啜,還要應(yīng)付一眾大君大妃。格日樂的心結(jié)還沒打開,可她是西海大君大妃,位居前列,不得不見璇璣。
阿爾斯楞被他夫君抱走去見諸位大君與將軍,默啜知道璇璣放不下孩子,就讓身邊人每隔一個時辰告訴璇璣一句“安好”。
璇璣今日穿著正紅色蜀錦內(nèi)襯狐貍皮錦袍,金線繡出極樂鳥紋飾,極盡奢華。因為是與諸位大妃吃點心,所以帶了那頂碧璽梅花冠。
丁零大君大妃帶來了膝下三位王姬,三位王姬都繼承了阿史那氏大妃張揚的美貌,琥珀綠的眼睛像是神親手挑出的顏色。極寒之地盛產(chǎn)美人兒,西海如此,丁零也是如此。
三位王姬中最大的那一個還不滿十歲,帶了兩個妹妹,在一處玩耍。璇璣比往日活潑許多,與她們多多少少說上一陣子,還能從她臉上瞧見笑容。
不一會兒,大王姬便搬出了璇璣的紅木首飾匣子,里面堆著些璇璣不愛用的,大多是寶石大顆,顯得老氣橫秋的。
北庭女人不比齊人更愛精雕細琢的首飾,只是想要大顆,越大越好,不經(jīng)人工雕琢,只想要展現(xiàn)得到了多少寵愛,在家族中的地位。
阿史那氏大妃見了女兒如此失禮,朝璇璣陪笑道:“這三個丫頭吵鬧,還望大妃見諒?!?p> 璇璣喜歡小孩子,見著三位王姬也不覺得如何。三王姬從匣子里拿出件赤金蟈蟈嵌東珠的釵,笑著放在阿史那氏大妃眼前晃。
”母妃,戴...”
在場的大妃都被不滿四歲的小王姬逗笑,璇璣笑著道:“王姬喜歡,便送給王姬。讓兩個姐姐也挑一件喜歡的吧?!?p> 阿史那氏大妃知道不該推脫,就讓三位王姬拿了一件。
丁零在北海之南,屬地不大,卻能緊緊盯住北海的一舉一動,這也是為何天選大可汗要將阿史那氏的嫡女嫁到丁零做大妃的緣故。
璇璣瞧著阿史那氏大妃因生育與風(fēng)霜而漸漸蒼老的臉,忽然想起,幼時開蒙,孟太傅講得蘇武牧羊的故事。蘇武在北海嚙雪吞氈,被丁零人盜走了賴以為生的羊。
璇璣蔥管般的指甲撫上小王姬淺栗色的頭發(fā),她的個子還不夠戴一頂冠冕,只是扎成細碎的三股辮,額前帶一條寶石鏈子。
她見著小王姬笑起來,自己也笑起來,與身旁桌案上的水仙花相得益彰,令在場之人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