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無其事地看著應(yīng)松，心中卻難掩激動，本以為死定了，因這意外之客，變得結(jié)局難料。應(yīng)松也在看著我，他似乎非常享受一個人將死未死之時，百般求生之態(tài)，愈是丑狀畢現(xiàn)，他愈是興致盎然。我卻偏偏不解風情，像在如意客棧一般，掃了他興致，他俊郎的面龐上，兀自帶著些期盼，期盼我能滿足他的嗜好。我笑道：“應(yīng)公子在等甚么？在等我跪地求饒？等我爬到你的腳下，像條狗樣的像你搖尾乞憐？”我下意識的向鐵猛看了一眼，又道：“可惜了，在下不止舌頭硬一樣毛病，還有另外一樣。”應(yīng)松臉色不易察覺的變了變，道：“另外一樣，是膝蓋也硬？”我哈哈笑道：“和應(yīng)公子說話真是爽快?！?p> 應(yīng)松也笑了：“閣下的膝蓋原本也不硬的，后來突然硬了，因為有人來了?！痹捯粑绰?，應(yīng)松一個轉(zhuǎn)身，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短劍，毒蛇般向身后刺去，王英一根短棍，辛三娘一對峨嵋刺同時攻去，卻連人影也沒見到。我眼前一花，鐵猛已到了三人背后，我的前面，鐵塔般立在那里。
鐵猛曾言，應(yīng)松是個厲害角色，我一直覺得，是因應(yīng)松乃他故人之后，不免抬舉了他，此時見應(yīng)松因我一個眼神，當機立斷，閃電般出手，又不漏任何征兆，才信服了鐵猛的話。他的評價并不來自于應(yīng)松的武功。應(yīng)松三人一擊不中，已知再斗也是自討無趣，慢慢轉(zhuǎn)過身來，見了鐵錳，仍然一驚，雖知遇到高人，卻不知這高人竟是鐵猛。我在鐵猛背后，向老板娘看去，見她一身淡綠長裙，恍若天人，卻只能呆呆站立，不能動不能說，一雙美眸里，卻似有些恐懼。
鐵猛道：“應(yīng)松劍從下撩，力道拿捏得甚不厚道，中者輕則斷子絕孫，重則開膛破肚又不至死，出手太過陰毒，該殺！”應(yīng)松臉色一變，鐵猛又道：“這女娃娃的峨眉刺，守大于攻，留有些余地，心地還不算太壞?！毙寥飿O快地瞥一眼應(yīng)松，垂下了頭去，突聽鐵猛一聲大喝：“王英！”眾人俱是一驚，看王英時，這個一臉冷漠，好像一切無所掛懷之人，聽得鐵猛暴喝，竟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鐵猛道：“你的短棍打我百會穴，原無不妥，左手一招攬雀式，攬得卻又是誰？”王英左手正是那馬上之人。鐵猛道：“這人是你青龍門的屬下，你見機很快，反應(yīng)也不慢，一念之間便拿身邊人，給自己留了后路，就如當年待我一般。”王英冷汗直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鐵猛走近王英，左足一挑，將王英丟在地下的短棍挑起，拿在手上把玩，王英驀地一個后躍，向門外縱去，也不見鐵猛如何動作，那短棍已從手中激射而出，打在王英頭上，王英登時腦漿迸裂而亡。
鐵猛盯著應(yīng)松，應(yīng)松臉色蒼白。鐵猛道：“你不奇怪，我怎么一直跟著你？”應(yīng)松道：“因為你在跟蹤我?！辫F猛道：“不錯?！睉?yīng)松緩緩說道：“你已辱我兩次，此時若不殺我，他日我必殺你?！蔽蚁脒@應(yīng)松竟不失一條漢子。鐵猛哈哈大笑，道：“小小年紀，心機已這般深沉，知我生平最重慷慨赴死之人，便以言語相激，你好生去吧，鐵某等你來殺。”應(yīng)松臉色更見蒼白，就要離開，鐵猛又道：“撿來的東西留下?！睉?yīng)松也不回頭，懷中取了樣?xùn)|西，拋向身后，跨門而出，辛三娘跟在其后，那馬上之人抱上王英尸首，也離去了。我見鐵猛塞接過應(yīng)松拋來的物什，便往懷里塞，那是個破破舊舊的小布袋子，我瞧著有些眼熟，也沒多想，感慨道：“王英要拿他做替死鬼，他反替他收尸，這人不壞?！辫F猛瞪著我，也不說話，就一直看我，像是我臉上長出了朵花，一臉的奇怪。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看他一眼，立馬把眼睛移往別處去，聽鐵猛道：“他抱了王英尸身，未必是不記仇，只是他不得不做罷了?！蔽也灰詾槿?，口中卻道：“多謝救命之恩，還請您高抬貴手，解開老板娘的穴道?！辫F猛道：“她是你甚么人？”我道：“萍水相逢，多蒙她照顧，我才活到現(xiàn)在?！辫F猛道：“哦？”我道：“在如意客棧如非老板娘，我大概已死在應(yīng)松手上?！蔽矣值?，“她便是如意客棧的老板娘?！辫F猛看著老板娘，道：“老板娘？你知不知道她是娥皇的人？”我道：“武林中幫派林立，娥皇無非其中之一，沒甚么見不得人的，她也不必瞞我。”鐵猛道：“在如意客棧，我裝著不認識她，是因為她化的妝？”我道：“是的。武林中人快意恩仇，大伙兒你殺殺我，我殺殺你，喬裝改扮一番，不過想活得長久些罷了?！?p> 鐵猛看了看我，伸手拍開了老板娘的穴道，說道：“蘇姑娘，你去罷?！眹@了口氣，又道：“二十多年前，你尚在襁褓之中，便是天大的事情，也落不到你的頭上。老夫近來也想明白了些事情，善惡之間原也難辨，哪里會是對便是對，錯便是錯那般簡單，善人便不作惡？惡人便不為善？我今日放了應(yīng)松，念在昨日他對一個老乞婆的一飯之德。老夫弱冠之年，徒手搏虎，與人一言不合，當街擊殺，后隨將軍左右，執(zhí)天下牛耳，更是殺人無算，豈能就是全對？無非強者生，弱者亡而已。武林中人，確是你殺殺我，我殺殺你，大伙兒忙來忙去，無非名利權(quán)勢而已。”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這鐵塔般的大漢，稱呼自己為“老夫”，輪廓分明，線條粗狂的面孔，在燭影下忽明忽暗，蒼髯如戟，根根似鐵，卻不掩英雄遲暮，垂垂老矣之態(tài)。只聽老板娘道：“當年的事情，晚輩雖有耳聞，卻知之不深，無從置喙。久聞前輩大名，只道已然無幸，既得前輩寬宥，晚輩這里謝過?！贝蟾乓蛄髓F猛的這一番話，一張白生生地俏臉上，已不見了乍見鐵猛的驚懼。我暗想：“原來她姓蘇，卻不知叫甚么？鐵猛認得她，這倒奇了?！?p> 鐵猛道：“大風堂之敗，固因娥皇明槍暗箭，煞費苦心，更要緊地還是大風堂內(nèi)訌，人心浮動所致，況且鐵某早已不是大風堂的人了，你走罷。”臉上似喜似悲，終歸化為了一聲長嘆。老板娘襝衽為禮，恭聲說道：“多謝前輩。”說著移步出門，我跟在后頭也走。聽鐵猛在背后說道：“且慢！”我兩人回頭看他，鐵猛又道：“蘇姑娘可以走了，你這小娃娃留下?！蔽抑钢约旱谋亲?，問道：“我？”鐵猛道：“這里難道還有別人？”
即便釋迦摩尼信了道，玄奘留在了女兒國，與那西梁女王成了親，也不會比這更令我驚訝了。一個成名已久，殺人如麻的江湖大豪，一個籍籍無名，殺雞無力的桑梓小民，好像宦官與名妓，小廝與千金，宦官思名妓，心有余而力不及，小廝想千金，花有情而水無意，本該我追他，此時倒成了他找我。老板娘一臉迷惘，我更是一頭霧水，問道：“為什么是我？”鐵猛不理，我道：“說清楚了，為什么是我？”我究竟還是怕他，心中忐忑。
鐵猛道：“蘇姑娘自便罷，莫等我改了主意?！崩习迥镦倘灰恍?，說道：“前輩先不忙，他只是我一個跟班，我竟不曉得前輩會如此看重？”鐵猛道：“他的出身來路你知道么？”老板娘看了我一眼，我搖了搖頭，聽鐵猛道：“不用看他?！蔽乙徽闹幸筛]叢生：“我是誰？青龍門與鐵猛都在找我又為了什么？他們開始不知道是我，是因為什么才讓他們知道是我？在如意客棧，他察覺了應(yīng)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番言語恐嚇之后，抽身離開卻未走遠，而是躲在暗處，盯緊了應(yīng)松。他一個人，青龍門卻人多勢眾，要找一個人，原比他容易得多?！?p> 言念及此，滿腹疑云，不自覺地看了老板娘一眼，猛地一驚，又想，“鐵猛武功既高，性子又躁，此時不明來意，我實是兇吉難料，娥皇與鐵猛之間又有宿怨，她再在此間逗留，實在大大的不妥，惹惱了鐵猛，使起性子來，傷了她性命，那可了不得。”念及見了鐵猛兩回，他便殺了兩人，殺人于他直如兒戲一般，更是不寒而栗。我忙道：“老板……那個蘇姑娘，你還是先走的好?！崩习迥锏溃骸艾F(xiàn)在有了大靠山，自然也就有了去處，我原也礙事，這就告辭了?！蔽铱粗谋秤?，心里忽然十分不舍，此刻一別，今生可還有相見之日？脫口問道：“你要去哪里？我……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p> 老板娘略停了一下腳步，回眸一笑，說道：“老板娘就是老板娘啊，名字有甚么相關(guān)？”我道：“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你？”老板娘一邊說道：“有緣自然還能再見?！币贿呉咽亲哌h，連那淡綠色的影子，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