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順著大江流去的方向，往極遠處眺望，緩緩說道：“娥皇宮并不是一座房子。很早很早以前，它是一條小小的漁船，到上上任宮主執(zhí)掌門戶時，這條小小的漁船，變成了一條很大很大的樓船。終年漂泊在海上，每隔一段時日，會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靠岸，補充淡水食物；同時召集門人弟子，驗收此季的收成，依收成好壞，論功行賞，升遷貶黜。宮主一年之內(nèi)，只有兩個月在船上，年初一個月，年中一個月，余下十月行蹤不定。此乃本派的絕大機密，我說于你聽，已然違了門規(guī)，犯了大忌?！?p> 她擔了極大干系，說出這番話來，不由得使我受寵若驚，我指天立誓，道：“我對天發(fā)誓，絕不會說給第二個人聽！”
老板娘道：“我信得過你，不然不會說給你聽啦。我說這番話，只為了告訴你，思過涯老者本領雖大，但重傷之下，絕對找不到那條船；娥皇分支林立，老者卻不會去，也不能去。能令他身負重傷的，必是一個有大本領的人，娥皇分支雖多，卻盡是魚目混雜之所，老者若去，那人必來，一來娥皇門人不識得老者，未必幫他退敵，二來便是幫他，又有誰能抵擋得?。俊崩习迥镎f的頭頭是道，我聽的連連點頭。
老板娘道：“我不明白你為何說，娥皇的首腦里有青蠅？”我道：“老人對我說道，他負傷之后，天下能護得他周全的只有娥皇。娥皇的武功雖高明，卻有致命漏洞，他手上有套心法，可對癥下藥，彌補漏洞，所以娥皇必會救他。他這才找上門去，并讓娥皇去找我。此事何等機密？除了宮主以外，即便還有人知道，也必是娥皇首腦。慕宮主大約也是為了掩人耳目，才將這個差事托付了鐵猛?？扇绱穗[蔽之事，應松怎會知道？鬼鬼祟祟地跟蹤鐵猛，反為鐵猛所用?！?p> 老板娘道：“為什么會找鐵猛？鐵猛又怎么會幫忙？”我道：“鐵猛當年遭人暗算，是娥皇前宮主所救，究竟怎樣，我可就不知道啦。”老板娘眉頭微微皺著，道：“老者和慕宮主，都是當世的頂尖人物，兩人私下里大概還有過甚么協(xié)議也未可知?！蔽业溃骸袄险呶涔υ俑?，也只是一個游俠，娥皇聲勢再大，怎奈老者實在驚才絕艷。誰都不是天皇老子，可以只手遮天，都是常在河邊走的人，誰能確保自己不會濕鞋？所以大伙兒抱抱團兒，取取暖兒，就如現(xiàn)在的娥皇與落日山莊，蘇老板娘與李掌柜的？”
老板娘點了點頭，道：“老者仰仗娥皇勢大，娥皇仰仗老者功高。娥皇武功中確實實有重大弊端，而解決之道，又牢牢握在老者手中?！蔽业溃骸笆??！崩习迥锏溃骸袄险吲c慕宮主何等精明……”老板娘明亮的眼睛，忽然閃過一抹驚慌，又很快恢復了平靜。她倚在一株柳樹下，望著江面，怔怔出神，過了很久，忽然對我嫣然一笑，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問道：“老者為何一定要找到你，把一身絕世武功盡數(shù)傳你？”
我笑道：“因為我長得太好看。”老板娘沒罵我臭貧，卷起了衣袖，把一段白生生的右臂，伸到了我的面前，上邊有顆紅點，臂白點紅，甚是醒目。我心道：“這是傳說中的守宮砂？好像晉人《博物志》上有過記載，以朱砂喂養(yǎng)壁虎，壁虎全身變赤，喂?jié)M七斤，千搗萬杵，點于處子之身，不行房事，永不消褪?！蔽业谝淮我?，十分好奇，老板娘這個舉動，更令我費解，看看她的臉，再看看她的胳膊，結(jié)結(jié)巴巴道：“這個，這個……胳膊……好白！”
老板娘見我的模樣，忍不住一笑，在我眼前晃了晃胳膊，道：“可不要看進眼睛里，拔不出來啦！”我道：“拔不出來最好，我正不想呢。”老板娘笑了一陣，道：“我不是叫你看我的胳膊?！蔽乙苫蟮乜粗鋈焕鹞矣沂?，兩只柔若無骨的小手輕輕握住，盯著我的眼睛，很鄭重地問道：“如果有一天，我身陷不測，你會來救我嗎？”我道：“那是自然?！蔽蚁耄骸斑@當然是因我有老人的功夫，所以才會這樣跟我說?！眹@了口氣，又道，“我舉目無親的，就認識你一個人，不管什么事，只要用得著我，我絕不會袖手旁觀?！?p> 老板娘一笑，松開了手，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不管。”我道：“你會有什么危險？”老板娘道：“我亂說的，也許會有那么一天，也許沒有，我只想知道，你會不會來救我？”又沖我一笑：“現(xiàn)在知道了答案，我很開心?！?p> 現(xiàn)在好像有些事情，我與老板娘已經(jīng)心照不宣，我知道她是娥皇的，我見過她的真面目，我甚至連她的手都牽過，我也能感覺出，她對我并不討厭；可我偏偏覺得，她仍舊是個謎，她的身份，她的心思，都是個謎。適才如此突兀的，讓我看到她的守宮砂，卻又甚么也不說，是想暗示我，她仍是東墻處子，令我為之傾心？還是真如她所言，她看見了自己即將遭遇不測，欲以此來拴住我的心，令我為她赴湯蹈火？
我苦笑一下，跟在老板娘身后往回走。剛到鎮(zhèn)外，遠遠望見街上熙熙攘攘，想起昨晚的驚心動魄，恍然有隔世之感。
進了鎮(zhèn)子，剛走近杏花樓，見門前烏壓壓圍了一堆人，更有衙役仵作出入其間。我與老板娘互望一眼，若無其事地擠進人群，往里張望。廳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具尸體，我一眼看見了那伶牙俐齒的店小二也在其中。耳中議論聲不絕：“莫非有人眼熱酒樓的生意？”“哪有眼熱人家生意，便要殺這么多人的？”“是江湖仇殺！”“老板和老板娘都沒了蹤影，不會是……”
老板娘拽了拽我的衣袖，把我拉出了人堆。我道：“李定安定是被他們抓了去。若非你洗去了臉上那幾粒雀斑，這會兒已被人認出，讓官府抓了。”老板娘哼了一聲，道：“先找個地方打尖，晚上再來。”
夜半時分，老板娘帶我從后門，悄悄潛入杏花樓后院，徑直走到柴房，在角落一堆雜物下，拉起了一塊我看起來似曾相識的鐵板，然后跳了下去，一會兒出來，手上已多了一只信鴿，一個制作精巧的小竹筒，從懷里摸出個信箋，塞入竹筒，綁在信鴿上，手掌輕揚，信鴿振翅而飛。
我想：“如意客棧的暗道里不知有沒有信鴿？當時忙于逃命，什么也沒留意?！崩习迥锟粗┌椎男砒?，隱沒在夜色里，道：“想不想看熱鬧？”我道：“什么熱鬧？”老板娘道：“到時候就知道了?！?p> 次日清晨，我走出客棧，見老板娘一身玄色輕裝，背門而立，兩匹高頭大馬，嘶嘶而鳴。我問道：“咱們不去品刀大會了？”老板娘回頭道：“你怎么才醒來？品刀會還有一個多月，咱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道：“去哪兒轉(zhuǎn)轉(zhuǎn)？”老板娘道：“江南?！?p> 我道：“江南？”老板娘道：“你不想看看江南的煙雨樓閣？不想聽聽江南的吳儂軟語？不想試試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是一種甚么滋味？”老板娘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一幅絕美的畫卷，我笑道：“滿樓紅袖招？聽起來倒是不錯。果真有人招了，你會不會揪我耳朵？”老板娘翻身上馬，一勒韁繩，笑道：“你的模樣怕是招不來紅袖，倒是能招來一盆盆的洗腳水。”
我與老板娘并轡南行，拂曉動身，日暮歇腳，一路聽她說些掌故，講些軼事，說說笑笑，竟是十分愜意，恨不得這條路長得再也走不完。想起與鐵猛的一路同行，雖然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卻又怎及得上這美人相伴，巧笑嫣然？不知不覺間，眼前風物一變，山青水秀，草長鶯飛，已是入了江南地界。
老板娘不知從何時起，總在黃昏時分，從我身邊消失一陣，回來后也不說去了哪里，見了何人。我也不問。從那晚見到信鴿在她手中飛走，次日又牽了兩匹馬來，我已經(jīng)知道，她絕對不會有那閑情雅致，在轟動武林的品刀大會臨近之際，帶我來江南游玩。
我若信了她的話，那我便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傻瓜。
這日進入湖州，秋陽高照，趕了半天路，見前邊道旁一株大柳樹下，有個茶棚，我道：“到前頭歇一歇腳，喝一喝茶？咱再走下去，我就要變豆干了?！崩习迥锏溃骸澳钦媚脕硐戮?。”到了茶棚，兩人將馬拴在旁邊樹上，進去坐下歇息，一個粗粗壯壯的婦人剛端了兩碗茶上來，我便瞧見官道上經(jīng)過三個俊俊俏俏的紫衣女子。
老板娘道：“別看啦，已經(jīng)走遠啦?！蔽业溃骸叭齻€漂漂亮亮的女子，都穿一樣的衣裳，好像還長得一模一樣，你說奇怪不奇怪？”話一出口，猛地想起來什么，看了一眼老板娘，見她面色如常，自顧自地吃茶，也就不再言語。沒過多久，又過去兩個紫衣女子，這兩個年齡已然不小，卻仍風韻猶存。兩碗茶的功夫，或步行或騎馬，或年長或年輕，陸陸續(xù)續(xù)過去了四撥，一十七個紫衣女人。我眼角瞥著老板娘，自言自語道：“有道是騎馬歇腳處，滿目紫袖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