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目睹秋之蕭瑟，往往黯然神傷，更哪堪秋風秋雨助勢？我此時卻在慶幸，這場秋雨，來得實在太是時候。一不留神，背了一個包袱，一個大得能令全天下人，都來追殺我的，奇大無比的大包袱。青龍門也好，娥皇也好，這兩大勢力，無論誰贏在最后，都會不惜一切來毀掉這個包袱。
能親手殺掉娥皇的大宮主，在武林中得享大名，已是絕大誘惑，兩派無論誰得勢，只須稍稍放出些風聲，小小給予些獎賞，更會令人趨之若鶩。這場突如其來的秋雨，我簡直想頂禮膜拜，雨水不光洗掉了我背后劍傷的血跡，也洗掉了我要想銷聲匿跡，就必須掩蓋的，任何能讓人發(fā)現(xiàn)的蛛絲馬跡。
青銅面具人那石破天驚的一劍，不止刺穿了右首老婦的琵琶骨，更冷酷無情地，擊碎了娥皇因內(nèi)斗已損失良多，卻仍碩果僅存的信心。信心缺失，必敗無疑。我知道娥皇已然敗了，敗在了她們自己手上，一如當年的大風堂，青龍門即將踏上權(quán)力之巔。應(yīng)天龍大概暫時還不會對我斬盡殺絕，他仍望我能回心轉(zhuǎn)意，去做一個戥子錘。
青龍門雖勝，他卻未全勝。
桀驁不馴的青銅面具人，便難說得很了，他一旦能夠抽出身來，勢必追將下來。飛魚幫內(nèi)，無聲無息地勒死翠兒，飛魚幫外，長鞭毒蛇般刺入那名女弟子的眼睛，我身后兀自痛徹肺腑的劍傷，都是他的杰作。應(yīng)天龍曾道，為免多有死傷，他令武威舉幫退讓，而青銅面具人悄然前往，卻是為了盡誅來犯飛魚幫之敵。
青銅面具人嗜血嗜殺的性情，表漏無遺。
慕秋水在我背上，悄無聲息，我頭也不回的道：“喂，喂，喂？”她道：“你喂什么？”我道：“我還以為你死了，一點動靜也沒有?！蹦角锼溃骸跋胛宜赖娜硕嗔?，我不是還活著？”我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慕秋水身子忽然間抖的厲害，呼吸聲一陣響一陣弱，過了半天，才道：“我的……人一直在盯著你，你和蘇小蝶分開后，忽然像人間蒸發(fā)了，直到跟那個漂漂亮亮的小丫頭，一起上山，才又發(fā)現(xiàn)你的行蹤。倒沒想到……趁著這功夫，你已和……已和應(yīng)天龍喝了酒，拜了把子?！蹦角锼畟麆菘雌饋砗苤兀@幾句話說到最后，聲音微弱，幾不可聞。過了一會，我覺她身子微微發(fā)熱，大概在運功療傷。我也不再言語，急步下山。
慕秋水緩緩吸氣，又緩慢呼出，如此周而復(fù)返，到了后來，身子猛一抖，出了口長氣。我這時才道：“蘇小蝶在哪？你為何會一直盯著我？”慕秋水道：“你是無名老者的傳人，盯著你也就自然而然了。蘇小蝶當然在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我道：“什么地方？娥皇雖大，卻盡數(shù)反你，你還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她？”慕秋水道：“我不會告訴你的。”我停下腳步，忽然問道：“她知道了你的身世，你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是不是已經(jīng)殺人滅口了？若她死了，我便置身事外了，說不定還會為她報仇！”我想起飛魚幫外，那令月光失色的一笑，蘇小蝶的話在耳邊響起：“當我有難時，你會來救我，我可是一直記在心里?！?p> 慕秋水道：“你是在威脅我？”我聽她語氣不善，不禁惱怒，心想一時沖動，捅了個能把腦袋蜇成豬頭的大馬蜂窩，再過得一時半刻，青龍門收拾了殘局，必會撒下天羅地網(wǎng)，來捉這兩條漏網(wǎng)之魚，到時候天地雖大，想找個容身之處，只怕艱難得很。
雨已下得大了，衣衫早已濕透，背后劍傷，更痛得我渾身發(fā)冷，我冷冷的道：“你不要忘了，是誰把你救出來的？蘇小蝶究竟是死是活？”慕秋水道：“她活得好好的?！蔽业溃骸白詈媚阏f的是真話?！蹦角锼溃骸拔姨锰枚鸹蕦m主，豈會信口開河？”我道：“現(xiàn)在是我在背著你，不是你在背著我，你已經(jīng)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娥皇宮主了，你只是一個身受重傷的女人?！蹦角锼鋈徊徽f話了，過了半晌，才道：“那又怎樣？”
我倒被她問得一怔，板著臉道：“你說怎樣？還能怎樣？”慕秋水道：“我本來就是一個女人啊，還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啊?！蔽业溃骸皼]人說你不好看?！蹦角锼溃骸艾F(xiàn)在這個很好看的、一點也不比蘇小蝶差的女人受了傷了，你忍心丟下她，一個人溜了？”我道：“我真想回頭瞅瞅，你臉上到底是甚么神情？名動天下的娥皇大宮主，怎么會說出這番話來？”
慕秋水道：“娥皇的宮主應(yīng)該怎么說話？”
我又被她問得一愣，娥皇的宮主該怎么說話？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不說話則已，一說話便是命令，不容違抗？
慕秋水又道：“你不是說，我已不是宮主了，我只是一個受了重傷的女人？”我道：“我現(xiàn)在一點也看不出來，你有受了傷的樣子？”品刀大會之前，這兩座峰上有幾條小路，我摸的門清，現(xiàn)在我找條小路，奔到潑墨峰腳下，慕秋水道：“來這里干什么？”我道：“你祈禱咱倆運氣好一點罷?！蔽覍⑺卦谝惶幜肿永镒畲蟮囊豢脴浜螅溃骸斑@棵樹枝繁葉茂的，你就把它當成房子，在下頭躲躲雨，我馬上就回來?！蹦角锼溃骸澳愕降兹ツ?？”我道：“去去就來?！闭f著竄了出去。
我展開身法，悄悄掩近小六子存馬的那處農(nóng)莊，翻墻進去，繞到后院，果見那匹烏云蓋雪，仍在那里，心中大喜，忙奔了過去，剛解開拴馬繩，便聽一人叫道：“南生大哥。”我一回頭見希兒站在東邊檐下，正望著我。
我往四周瞅了瞅，希兒道：“我一個人?！蔽业溃骸靶×幽?？”希兒道：“去找公子了?！蔽业溃骸皯?yīng)松嘛？他來了？小六子去找他來抓我？青龍門在歪桃峰正打得不亦樂乎，只憑應(yīng)松怕留我不住?！毕旱溃骸肮悠鋵嵰恢倍荚冢蠣斨皇欠愿浪?，不許在你面前晃悠。”我道：“你家老爺怕我看見他就生氣，一生氣就會去幫娥皇打青龍門?！毕旱溃骸翱上氵€是幫了娥皇，救了慕宮主?！?p> 我道：“我救慕宮主，可不是為了幫娥皇。這會不是聊天的好時候，一會你家老爺忙完，可就壞了大事啦。你家老爺把馬送了給我，我這就騎走了?！闭f著縱身上馬，一提韁繩，烏云蓋雪一聲嘶鳴，前蹄揚起，沖出了門外。
希兒在身后叫道：“南生哥哥且慢！”
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人，手持峨嵋刺，疾刺我胸口，兩旁風聲響動，一劍從東刺來，一刀從西劈至，三般兵器未至，我已從馬上倒了下去，馬奔之勢不停，沖出了三人圍攻，那三人呆呆望著光禿禿的馬背，卻聽得馬肚下一個聲音笑道：“應(yīng)松、辛三娘、小六子，你們?nèi)齻€膽大包天，居然敢背著應(yīng)大堂主，跑來殺我？應(yīng)松，應(yīng)堂主稱我為‘南生吾弟’，你是不是得叫我一聲叔叔？希兒好妹妹，哥哥改日再來看你。”說著翻身上馬。
忽聽希兒叫道：“公子，你干什么？”聲音大有痛楚之意。我回頭時，正見應(yīng)松的劍從希兒左腿拔出，秋雨瀝瀝，劍尖的血跡，瞬間被沖洗得一干二凈，應(yīng)松道：“你被父親送給了別人，也就不再是我家的人了，正是青龍門生死攸關(guān)之際，你勾結(jié)外人，圖謀不軌，我便是一劍把你殺了，都不為過?！?p> 希兒道：“因那日公子欲對我無禮，我告訴了老爺，老爺抽了你幾鞭子，你就左看我也不是，右看我也不是？我和小六子跟在南生哥身邊，也是老爺吩咐下來的?！睉?yīng)松道：“好一個南生哥長，南生哥短，叫的可親切得很哪?！蔽液螄L不知是應(yīng)松見我已走遠，突施辣手，想逼我回來，心知應(yīng)松為人陰鷙，因三次殺我不成，更加懷恨，倘我不回，希兒縱使不死，也要被他折騰掉半條命去。
一拉韁繩，掉轉(zhuǎn)馬頭，向回奔去，那烏云蓋雪神駿異常，瞬間掩至，一刀、一劍、一雙峨嵋刺紛紛向我身上招呼，我陡然大喝一聲：“起開！”衣袖揮處，一股大力撞向小六子手中樸刀，樸刀斜里挑出，正好架住應(yīng)松長劍，我伸手在小六子腕上一托，刀劍齊向左移，擋住辛三娘峨嵋刺，三樣兵刃發(fā)出乒乒碰撞之聲，我一彎腰，右手攔腰抱起希兒，放在馬上，手指連彈三下，應(yīng)松長劍斷成三截，叫道：“應(yīng)松小伙，下回休得撞我手上！”雙腿一夾，烏云蓋雪四蹄翻騰，恍若騰空飛起，應(yīng)松三人早被拋在腦后。
我縱馬直奔藏慕秋水的那棵大樹，到得樹旁，翻身下來，繞到樹后一看，卻哪里還有慕秋水的人影？我圍著大樹轉(zhuǎn)了一圈，卻聽頭上一人道：“你找什么？”我舒了口氣，道：“謝天謝地，我還以為你被捉了。”慕秋水翻身下來，道：“你跑去騎馬？”我道：“這可是個好東西，不要白不要?！蹦角锼S下樹來，落地時一個趔趄，我忙去扶她，她重傷之余，手腳無力，竟一下倒入我的懷中，一陣沁人心脾的體香襲來，我想：“這味道真好聞，好像跟老板娘不大一樣，奇了怪了，剛剛背她的時候怎地沒有聞見？難道一心想逃命，便把這都忘了？”
慕秋水佯怒道：“你干什么？”我忙松開了手，道：“是你倒進我懷里的好不好？我害怕你摔到，扶了你一把而已。”慕秋水道：“思過崖上，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不是個柳下惠，一雙賊眼滴溜溜在我身上轉(zhuǎn)了多少圈？”被她戳穿心思，我臉上一紅，道：“誰讓你長得那么好看？你要是個丑八怪，你求我一百遍，我都不看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