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并沒有當天就搬走,而是多住了兩天,仿佛在確認什么,就像是得了痔瘡的人在上完廁所擦屁股時發(fā)現(xiàn)紙巾上有血,但不會馬上認為是長了痔瘡,只是會覺得今天的大便太硬了而摩擦出血,又或是覺得這幾天吃的東西太辣了而辣出了血。
然而,他最后還是確認了,確認了噩夢,并在噩夢和現(xiàn)實之間確認了自己的不正常。
而這不正常的結果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夢反應著人的潛意識,換句話說,夢有時候反應著人最真實的一面。
在夢中,一切都是在睡著的無意識中發(fā)生,也就是說,做什么類型、什么內容的夢是自己控制不了的,但所展現(xiàn)出的畫面和內容卻又都是自己提供的,提供出來的東西有好有壞,有拾金不昧,有扶老奶奶過馬路,有殺人放火作奸犯科,有成為歷史上遺臭萬年的人物,也有……
哪怕這些好事壞事都沒做過,哪怕你像滅霸一樣打了個響指就把全宇宙中一半的人消失,那也是無所謂的,因為這只是夢,只存在于你自己一個人的腦海中,但眼睛從電視上、書上看過,耳朵從別人的口中聽過,即便過目就忘,左耳進右耳出,但也曾存在過腦子里,即使很短暫,可還是被大腦記錄下來了。
雖然想不起來了,像是去拿一本疊在一萬本書的最下方的書,過重的壓力讓人無法把頭頂?shù)臅e起,然后拿出底下的書,同時也讓書的摩擦力變得極大,大到無法使其移動。
但夢可以,在夢中,物理法則消失了,重力也是,一萬本書的重量只需要一根小指頭就能舉起。
再說了,也不一定是說在夢中做了壞事,人就一定是壞的,畢竟世界上沒有會讀心術的人,也沒有人會在和別人進行普通的日常聊天時搬出測謊儀,然后對每一句話都進行分析。
人只要在現(xiàn)實社會中做個好人就行了,在別人眼中是個好人就行了,哪怕腦海中全是污穢的思想,晚上做夢都在做足以處以死刑或是在監(jiān)獄里關上上千年的有期徒刑的夢,只要在夢醒后,在新的一天中“洗心革面”做個好人就可以了。
畢竟夢是假的,現(xiàn)實生活才是真的。
即便虛假夢境中的自己才是真實自己,但回到真實的現(xiàn)實中,也不得不要戴上虛假的面具,去扮演虛假的自己。
然而,沒有人會認為夢中的自己才是真實的自己,畢竟在夢中,自己是意識不到自己在做夢,自己也什么都干不了,只是像看電影一樣看著,五感中也似乎只有視覺的存在,而夢的具體內容也常常地在從夢中醒來,意識到自己在現(xiàn)實世界時才會回想起來。
說回一開始,夢是在人睡著后的無意識中發(fā)生的,夢的前提是睡覺,而睡覺是一種讓身體和大腦放松和休息的方式,那夢或許就能看成是一個假想出來的“樂園”,樂園里有一個沒有法律和道德約束的孤島,一個能完全釋放天性,成為一頭野獸的森林,也有……
同時,這個樂園還不在地球上,而是在離地球好幾百億光年、人類終其一生也無法達到的另一個“地球”。
這樣一來,即便夢是真實的,那遙遠的距離也將其變得虛幻。
若是“樂園”就在樓下呢?
若是在“樂園”中的所作所為和被所作所為的一切行為都充分地被視覺、味覺、聽覺、觸覺和嗅覺所裹挾,如風一般被吹拂,被吹散,如水一般被沖刷,被旋轉。
若是夢中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醒來后的現(xiàn)實世界也是真實的,那大腦就沒有休息,一直處于工作狀態(tài),夢境和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將越來越接近,當其重合時,人大概率會瘋掉了。
而他也將變成世界上第一個成為夢中真實的自己的人,變成一個和夢一樣怪誕、毫無邏輯的瘋子。
但他還是沒有成為這樣的人,因為他搬走了,遠離了樓下的樂園,相對地,“樂園”也隨之遠去。
在遠離前,他也相對地變得有些不正常了。
“你覺得我是一個正常的人嗎?”
“啊,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問起這種問題來了?”
“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一個正常的人而已?!?p> “你……你看著還挺正常的,就是……”
“就是什么?你說,你說什么都行?!?p> “就是你現(xiàn)在的樣子和平時不一樣?!?p> “不一樣,對,就是不一樣,我也覺得我和平時不一樣,你說說我哪里不一樣吧?!?p> “看不出來,我只是感覺不一樣而已,可能沒有不一樣,還是和平時一樣吧,你沒事吧?”
“我果然是不一樣了,不然你不會問出‘沒事吧’,我也知道我不一樣了,這種不一樣是內在,光從外面是看不出來的,所以這不怪你,我沒事,說不定這不一樣對我來說是好事了?!?p> “你真的沒事嗎?”
“我沒事,我過來就是確定一下而已,對了,你住在這里有沒有察覺到什么不一樣?”
“沒有什么不一樣,我從學?;貋硪膊畈欢嗟剿X時間了,睡一覺第二天起床天就亮了,生活上也沒有什么不方便?!?p> “和我一樣啊?!?p> “你說什么?”
“沒什么,我明天就退租了,早點休息吧,再見?!?p> “哎?為什么要退租,住得不好嗎?”
“嗯,原因有點復雜,唔……簡單來說就是不合適,住不習慣了?!?p> “這樣啊,那再見,你也早點休息吧?!?p> “再見。”
這是二樓男租戶和三樓女租戶的最后一次對話,在對話中,男人確認了自己不一樣,變不正常了,而女人也看出了男人不一樣,也是感覺到他的不正常。
不過,兩人都沒說出哪里不正常,都像是心知肚明一樣走了個過場便結束了。
女人從他的眼中看出了不正常,從開門到關門,從對話的開始到結束,男人的眼睛就只看著自己的臉,但細看過去,目光卻好像穿透了自己的臉,看向自己身后什么都看不見,也什么都沒有的無盡黑暗。
這不正常,因為正常的男人在看到自己時,不會只看自己的臉。
這不正常,因為這個男人前幾天上來時就沒怎么看過自己的臉。
這不正常,因為她還是她,她的身材沒有變成她宿舍長的那樣。
這不正常,因為現(xiàn)在的夜晚氣溫還是在三十度往上的夏天,空調壓縮機會發(fā)出嗡嗡的聲音,這種聲音在沒人住的街道上會變成飛機正在運轉的引擎,所以晚上睡覺只能靠風扇加竹席再加清涼的衣物。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不正常,那就是男人下樓梯的樣子,一瘸一拐的樣子像是扭到了腳。
同樣是因為這樣,男人就是為了確定自己是否正常才上樓的,然而在還沒見到三樓的女租客前,在剛敲門時,他就已經知道自己不正常,已經不用驗證了。
但門還是開了,所以他只能裝裝樣子聊下去了。
在聊完后,他回到二樓,但他沒有和他剛才說的那樣早點休息,他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你好,我不住了,我要搬走了?!?p> “對,今晚就走,鑰匙我放房間里,或者放二樓租客那里也行?!?p> “嗯,對,不行嗎,只能親手交給你嗎?”
“好,那行吧,明天六點可以嗎?”
“明天六點見,你早點休息吧?!?p> “嗯嗯,我也會早點休息的。”
在掛斷電話后,他也沒像他剛剛說的那樣去休息了,而是回到房間把該收拾的東西都收拾了,然后走出客廳,在沙發(fā)上坐下了,眼睛睜得老大。
不過,他已經在休息了。
怎么可能?他眼睛還睜著呢,怎么會說他在休息?
難不成他是蜀國名將張飛轉世?能睜著眼睛睡覺不成?
不,他不是,他現(xiàn)在確確實實是睜著眼,而且沒有睡覺,誰說休息就一定是睡覺呢?好比于跑步和坐著不動,那這兩者之中坐著不動就是休息了。
同樣的,他不睡覺就是在休息,因為他一旦睡覺,真實的噩夢便會降臨,疼痛也隨之而來,所以相比于睡覺,一直處于現(xiàn)實才更像是放松和休息的夢,畢竟比起噩夢,現(xiàn)實反而還少了痛覺。
“只要過了這一晚就可以了,只要明天不在這里住就行了,只要我遠離這里,我就會變正常了……吧?!?p> 他這么說其實也并無道理,甚至可以說是全對,因為他做的真實噩夢全都是因為我把一樓和二樓合并起來,用夢力單獨地劃出了一個空間,而這個空間里有他,也有阿澤和阿和,還有按摩和按摩床。
他之所以會變不正常,完全是因為他被阿澤和阿和“同化”了,只有在這個空間里睡覺,他才會夢到他們和感受到他們,但他說“只要遠離這里,就會變正?!钡脑挘揖筒荒芸隙?,因為我沒想到他會“同化”,也沒想到他會在短短兩三天內會被“同化”,明明前不久還是個變態(tài)。
“我在公司里睡覺就不會做這樣的夢,屁股也不會痛,嗯,只要遠離這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只要遠離一樓的和澤美容店,我就會再度變正常。”
噢,原來他還在公司里睡覺啊,那應該會變正?!伞?p> 只要以后不做這樣的夢就行了,但有了如此深刻的記憶,一年中總會有那么幾個晚上會做吧,畢竟夢是在無意識的睡眠中產生的,是無法自我控制的東西,就像是已經上了高中的我還時不時會夢到小學,以及動不動就打手掌心、從一年級打到六年級的班主任。
在他搬走后,陳桂芳又開始找租客了,陸陸續(xù)續(xù)地找了好幾個,也陸陸續(xù)續(xù)地被我用相同的噩夢趕走了,而那幾個人被趕走的原因和他相同,性別也相同,走時的說辭也大同小異,都是說著“不合適,住不習慣”之類的話,這可能是因為他們的內心也都變得不正常了吧,害怕說出真實原因后會被他人當成一個不正常的人。
但沒過多久,租客人數(shù)也沒突破兩位數(shù),大概是來到第八還是第九位租客時,我就碰到了一個租客,一個從一開始就不正常的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