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弓試弦,收拾包裹,把它們都背好,最后用那面巨大的骨盾覆蓋住??蹖嵙吮坻z,拉緊手套,余無將骨劍橫置腰間。
一切,都準備好了。
從敗葬墓地醒來,到狩獵瘟疫之源,看著野馬青銅永歸寧靜無夢之鄉(xiāng),最終亞楠傳來噩耗,這二十天左右發(fā)生了太多事情。
它們接踵而至,一件來不及消化另一件又來了。太多了,因此他學著用紙筆將它們記錄下來,或許某天就會得到解答。
那就且這樣吧。余無如此想到。
臨走前,寇思邁叫住了余無,對他說道:“外面的世界和亡角村不一樣,你會面對很多的人,就我所知,他們或許不會都像我一樣接受你…我指的是你的身份?!?p> “在燕國,在部分教會成員看法的影響下,不死人在外界的形象大多是負面的。一旦他們知道你是不死人,會先入為主的對你產生一個刻板印象。它或許會造成你的不便,甚至受到排擠,討厭。
我不期望你用行動贏得這些人的改觀,但希望你不會因為一時之間的動怒傷害他們。一旦你這樣做了,你就真的成為他們心目中的那種人了。而我深知,你并非如此。”
“我的意思是,你有些時候可以隱忍或者退讓…這是一個強者的自信?!?p> 最后一句話的前半段寇思邁說的都有些卑微了,看起來在百姓與余無之間可能會發(fā)生的齷齪事,的確讓他很擔心。
“我以往遇見的不死人大部分都是離群索居的,但你不一樣,我一開始就說了,你是特別的。”
“不過到底是至于是隱藏自己的身份,還是坦然告知,這一點我就無法左右你了。”
“我希望他們不會因為對不死人的固有印象而傷害你,也不希望你因為他們在你面前的丑惡,而忘記他們其他時候的善良。”
余無聽明白了,聽沒聽進去還不知道,只是點頭答應了,沒有肯定,也沒有其他言語。
離開前,寇思邁還一直盯著余無的背影,后者停駐了密道的入口前回頭問道:“你說大部分的不死人都是離群索居的,那小部分的呢?”
寇思邁立刻回答道:“他們成為了英雄!有的建立了王國,成為了薪王,有的付出生命傳下了火焰!”
余無輕笑一聲,摸了一下臂鎧上的白色文字,跟著阿老走進了教堂底下的密道中。這條通路直達亞楠郊外的某個小鎮(zhèn),正常行走需要一個時辰左右,出口是一座懺悔室。
小鎮(zhèn)原本叫做有南鎮(zhèn),意思這座小鎮(zhèn)的南方還有聚落存在,還能繼續(xù)走下去。后來因為名字聽起來像是「有難」,部分王公貴族感覺寓意不好,就改成了武南鎮(zhèn),也不知道寓意到底是沒有災難,還是此處以后再無南方。
亡角村,該被忘掉了吧。
小鎮(zhèn)平均人口只有五百人,人數稀少,只有一座很小,甚至不能稱之為教堂的布道房。其中有一個能容納三十人的布道堂,三個懺悔室。其中一間長期空置,作為這條密道的出入口和掩護而存在。
和教堂不一樣,密道里左右兩邊都點著蠟燭,火光稀松,一百步才有一對。或許是因為體質有所提高的緣故,在幽暗的隧道中其視野也并沒有收到多大阻礙。
阿老蹦蹦跳跳的在前面引路,余無跟在后面趁機思索。
死亡是一件怎么樣的事情?為什么作為瀕死者的野馬青銅那么輕松,重獲新生的王元家卻那么沉重。涌現出的知識讓他能夠明白王元家的為何流淚,摸著自己的臉龐還是想象不出那種感受。
余無不是個無血無肉的機器,他也擁有情感,只是有些東西尚未領教過,終究是不得其所。
路很長,漸漸的余無回頭望去,已經看不見最初的火光。他盡力探看,見到的仍舊是一片黑暗中的些許星光。
他一共只認識四個人,一個死了,一個變了,剩下的兩位,余無感覺他們更像是教堂的一部分,永遠都在哪里。
“阿老,你會哭嗎?”
行走的過程很無聊,這里沒有風景可以讓他分心,蠟燭也數得厭倦了,他嘗試和阿老對話,得到的永遠是蹦蹦跳跳的聲音。
啊,我在想些什么呢。
又摸了一下臂鎧,他現在越來越在乎上面那句話,以及它背后代表著的線索了。如果它指向自己的過去,如果能到找到關于自己的痕跡,如果能找回每個人都擁有,他卻還需要重建的“內心”,是不是如今困擾自己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了呢?
咚,咚,咚…
跳動停止了,在前方最后一對蠟燭的前方,照射下了幾縷光芒,它們?yōu)⒃谟陌邓淼赖牡孛嫔希酂o看到了飄揚的塵埃。有風嗎?為什么它們落地后又被激蕩。
“謝謝,有機會我會回來找你的?!?p> 阿老還是沉默不語,咚咚咚的離開了。
看著矮東西和黑暗融為一體,余無感覺自己終于要與亡角村告別了。自己,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個被冷杉與墓碑包圍的黑土地,又是孤身一人,一無所知。
城鎮(zhèn)是怎么樣的呢,亞楠又如何。
一想起自己對未來所肯定的只有砍殺亡者時,余無無奈的笑出了聲。
他爬上高高的梯子,聽著木板發(fā)出的咿呀聲,奮力將遮蓋的木板掀起來。
碰。
光芒從無蓋的懺悔室直接落入隧道內,余無以臂遮陽,瞇著眼爬出了黑暗。將入口關上時,余無聽到了叩叩,叩叩和撕拉撕拉的聲音。
請饒了我吧。
余無一手橫握腰后的劍柄,一手慢慢推開了懺悔室的門。
嗯?
打開門后,他發(fā)現原來是一條毛色很雜,看起來很臟的小狗。
“嘿,小家伙?!标P于狗的知識涌出,它們是人類的好伙伴之一,就和馬一樣,只是相比起相對金貴、功能性強的馬匹,狗更像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朋友。
小狗在余無的腳下打轉,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要不是他如今身上的裝備有些沉重,不太方便蹲下的話,或許余無還會去撫摸它的頭。
懺悔室外就是布道堂,一位發(fā)型和袁孝著同款發(fā)型,穿著灰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他吹了一聲口哨,小狗就跑到了后堂去。
男子對余無自我介紹道:“你好,來者。我是武南鎮(zhèn)的布道員,大家都叫我柴西?!蓖」放茏叩姆较蛑噶艘幌?,“事實上它才是柴西,只不過小鎮(zhèn)上的人覺得相比起一條狗,布道員更應該有個名字?!?p> 這件事倒是新鮮,感覺就像防火女一樣。
只是,他沒有防火女那么好看。
“我叫余無,是個不死人。”
柴西從老牧師那里知道了詳情,他微微一鞠躬,對余無說道:“按照條例,我還是需要看一下你的信物。如此我才有權利為你提供服務?!?p> 余無將掛在脖子上的咒印展露出來,后者向前一步,將它放在手中,前后翻看了一會,這才說道:“確認無誤。我為你準備了一些食物和水,你有需要嗎?”
“麻煩你了。”
布道房看起來簡陋極了,只有幾根尚未點燃的蠟燭掛在墻上,沒有眷族的雕像,更沒有敗葬之母的神像。在臺上只有一張很簡單的小架子,估計是布道時拿來放置經典用的。
柴西很快從后堂取來了一些面包和一袋水,接過后余無向他詢問到目前的狀況,例如亞楠的瘟疫情況。
柴西表示他知道這件事,整個亞楠在夜晚就像是一根巨大的火把,將半邊天都給燒紅了。不過奇怪的是,相比起爆發(fā)瘟疫的亞楠,距離亡角村相對較近的武南鎮(zhèn)卻沒有發(fā)現絲毫跡象。甚至還有一些人從亞楠逃了過來,只是小鎮(zhèn)醫(yī)生無法診斷,暫時將他們隔離在了小鎮(zhèn)外的一座農莊里。
了解了一番后余無就準備離開了,在臨行前余無禮貌性的問了一句:“請問你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膯???p> 柴西認真思考起來,然后說道:“如果你在去玩亞楠的路上遇見了逃難的人,可以請你將他們指引到這里來嗎?我和寇牧師通信過,他愿意收留那些人。”
“瘟疫該怎么辦?”
柴西的臉龐蠟黃,身材瘦小,加上他那在余無看起來有些滑稽的發(fā)型,形象實在不佳。不過他說話時卻特別的誠懇,認真,他說道:“我會在鎮(zhèn)子前等他們。”
“…我所接受的教育,經歷的人生,無一不告訴我要救治人民。無論是貧窮、戰(zhàn)爭還是疫病,只要他們有需要幫助,我就有義務伸出援手。如果被感染,我希望他們體面的離去,或許是火化,總比變成發(fā)狂的尸體要好。如果他們尚且健全,我更希望他們能夠得到救助。”
余無對此不知該做出如何反應,只是呆呆的反問道:“你是不死者嗎?”
柴西苦澀的笑了一聲,說道:“我還無法成為一名教會的牧師?!?p> “那你也會染上瘟疫?!?p> “是的,我也會染上瘟疫?!?p> 空氣忽然安靜了,兩個人都沒說話。余無在等柴西的后續(xù),后者卻覺得自己已經把話說完了。
是的,我會感染上瘟疫。那又如何呢,我是敗葬教會的布道員,我的義務和使命就是救治、安撫人民,在他們感到困苦的時候伸出援手,在他們快樂時祝福。
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
持續(xù)了好一會,柴西明白余無沉默的意涵了,這才開口,這番話像不是解釋,更似一種宣言:“余無先生。國王們以實然制定法律,教會以應然判別對錯(道德)。
我們,是教會。
教會,是應然之善的制定者,是對錯的判別者。
如果這件事應該做,那么我們便要去做。如果教會都不堅持去做應該做的事情,我們就不再擁有教育和指引的權利?!?p> “我們不遵守我們認為是對的事情,世人就都會做錯?!?p> “維持世界秩序的是火焰,維持人類秩序的是我們?!?p> 一頓,他平復了稍微激昂的情緒,恢復到平靜的語氣,繼續(xù)說道:“我們可以死,我們總會死,但死亡既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
“它只是人生中的一次必然發(fā)生的轉變,將我們由活人變成了亡者?!?p> “如果因為顧慮到它就放棄了貫徹一生的信念,豈不是因小失大,本末倒置了嗎?”
“如果在有火的世界里教會都無法守護人民,他們又如何能相信在無火的世界中,我們會維持秩序,守護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