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子卿納悶。
賀樓齊看著冉盈:“不,我家公子要見的是這位郎君。”
“阿英?”子卿頓時緊張起來。
賀樓齊笑著說:“兩位莫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家公子見了方才發(fā)生的事,想同這位小郎君聊兩句,并無惡意。”他伸手一指道邊的馬車,“我家公子就在那里,郎君請吧?!?p> 子卿搶白道:“你家公子是誰?”
賀樓齊依舊一笑:“此刻不能說。郎君請?!鄙焓肿隽藗€延請的手勢。
話說得客氣,口氣卻不容拒絕。
冉盈見他儀容嚴(yán)整,舉止不俗,不像是壞人,又覺得眼熟,只不記得在那里似乎匆匆一瞥間見過。她看了看子卿,說:“你別擔(dān)心,我去去就來?!?p> “阿英?!弊忧鋼?dān)憂。
“沒事。你在這兒等我。”
冉盈跟著賀樓齊一路走到那馬車下面。他抬頭看著那馬車,雙轅,長檐,在這長安城里,只有最顯貴的人才坐得起單馬雙轅長檐車。里面的會是誰?
賀樓齊對著車簾子一躬身:“公子,那位郎君到了?!?p> 里面?zhèn)鞒鲢紤杏执懦恋穆曇簦骸罢埿±删蟻砗缺??!?p> 車夫伸手打起簾子,冉盈朝里面看去。
馬車?yán)锸謱挸?,一個容貌俊美的年輕男子斜靠在軟榻上,黑紗小冠束頂,身穿半舊的蜀錦玄色上領(lǐng)袍,袍子上用金線繡著花鳥蟲魚,玄色和金色相稱,分外華貴;腳上蹬著玄色厚底六合靴。鑲金刺繡的腰帶,腰上掛著一枚螭形白玉禁步。
此刻,他正拿一雙鳳目看著她,嘴角微微吊著,似笑非笑。
冉盈吃了一驚。這不就是那日在書院外的官道上遇見的那個人嗎?此時卸下戎裝,更顯得清貴非常。
不知道是哪家顯貴。她暗暗想。
賀樓齊說:“郎君請吧?!闭f著伸手將她扶上馬車,又掛下簾子。
馬車?yán)镅某了?,角上點著兩盞燈。
宇文泰一指小幾對面的那個座位:“郎君請坐?!?p> 冉盈看著他,警惕地坐了下來。
宇文泰微微一笑,似是完全沒想起來那日官道上的事,說:“小郎君不必緊張,我只是湊巧見了剛才的事情,覺得頗為有趣,想同你聊幾句罷了?!?p> 冉盈略微放了放心,輕嘆口氣,說:“實在是不成體統(tǒng),讓公子見笑了?!?p> 說著抬眼看他,近距離細(xì)細(xì)看他,冉盈才覺得,那是個龍章鳳姿、讓人有點挪不開眼睛的人。他膚色白皙,臉上棱角分明,長劍眉,高鼻梁,鳳目光寒,薄薄的嘴唇,寬肩窄腰,腰背很直。直挺挺地坐著,手中端著一盞茶,拇指輕撫著茶盞的邊緣,抬著一雙鳳目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她,貴氣天成,不可冒犯。
冉盈暗暗想,詩經(jīng)里說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今日見到這人,才總算知道是什么意思。
只見他取過一只白玉盞,放在阿盈面前,又拎起案上的鑲金提梁白瓷壺,給她倒上茶水,一邊說:“這是今春新茶,剛從江南采買運送入京,公子嘗嘗。”
“多謝郎君。”冉盈端起茶盞,有些拘謹(jǐn)?shù)胤诺阶爝?,又猶豫不動。
宇文泰見了,笑說:“我并無惡意,公子可放心?!?p> “學(xué)生失禮了?!比接兔贾虑福e杯到唇邊。
這茶清甜甘洌,確實是極品。她低眉飲茶不語,卻暗自思忖,眼前這人必是個顯貴至極的人物。可他身上那貴重之氣跟子卿這種公子又完全不同,他既尊貴,又凜然。他不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他是陵厲雄健威儀孔時。
宇文泰看著她,呵呵輕笑著,調(diào)侃道:“方才我見你們一眾學(xué)子,應(yīng)是個個滿腹經(jīng)綸,如何卻擺脫不了一個屠戶,是否有些不成器啊?!?p> 冉盈低頭一笑,摸了摸鼻子,說:“那人有心訛詐,我們有理也說不清啊。”
宇文泰有心試探,道:“我看小郎君和他人又不一樣,你風(fēng)采翩然如神仙中人,不知令尊大人高姓,如今身居何職?”
冉盈聽了,暗暗叫苦,硬著頭皮編道:“家父……家父一介白衣?!?p> 心中暗自后悔,今日真是不該出門。誰想竟被這么個不明身份的人盯上了。
宇文泰端著茶輕啜了一口,悠然道:“白衣?可惜了。小郎君這樣氣度的人怎可散漫于市井鄉(xiāng)野?我愿為郎君舉薦入仕,在朝堂之上謀個官位。郎君意下如何?”
冉盈心下想,開什么玩笑?這是哪里來的富貴閑人,是閑極無聊嗎?居然在街上遇著個讀書人就要為他舉薦。
臉上卻誠惶誠恐,起身推卻道:“多謝公子美意,但是學(xué)生并無心入仕?!?p> “哦?”宇文泰眉毛一挑,手中似百無聊賴一般擺弄著腰間的白玉禁步,目光斜斜地瞥向她,聲音變得陰沉,似是不悅,“那些學(xué)子日夜苦讀,只恨沒有門路無人舉薦。如今一條終南捷徑鋪在郎君面前,郎君竟然對孤說,無心入仕?”
孤?冉盈一愣。
能自稱孤,必是地位極高之人。他到底是誰?
冉盈小心翼翼,唯恐激怒了面前這個不明身份的權(quán)貴:“人各有志,出處異趣,只能辜負(fù)公子美意了?!?p> 宇文泰哈哈一笑,表情卻恁的陰森:“昔日太史慈曾說,大丈夫生于世,當(dāng)持七尺劍以升天子之階。你既入學(xué)青松書院,當(dāng)是有心入朝為官的,為何在孤面前又如此退縮畏手畏腳?你可知,若由孤舉薦入朝,從此前途不可限量。”他鳳目一轉(zhuǎn),瞥向她,“這可是你那些同窗求都求不來的機遇?!?p> 冉盈感到他話語間的步步緊逼,似是試探求證著什么,心中一轉(zhuǎn),忽然有些惶恐地跪伏在地柔聲道:“請公子恕罪,學(xué)生其實……是個女子?!?p> 說完這句話,她抬起頭,坦然地迎向宇文泰的目光。
她釜底抽薪,看他如何再逼。
她的話一下出乎宇文泰所料,他不禁盯著她看了良久。這雪白的小臉,瘦弱的身子,竟藏著如此大的一顆膽。雖然那日在官道旁遠遠看著就已識破她是女子,卻沒想到她在這樣被動的境況下竟敢出此險招。
聰明啊。完全拒絕了他的試探。
說到底,不過是個頑皮的小女孩學(xué)著祝英臺女扮男裝出來上學(xué),他能把她怎么樣?
想及此處,宇文泰沉著聲音呵呵一笑:“原來是個女子……那可就有點麻煩了……”他低頭摩挲了幾下手中的禁步,又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充滿了挑釁:“你就這般和孤同乘一輛馬車,有點兒說不清啊。”
他也一下掐住她的死穴。孤男寡女同處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若是傳揚了出去……女子的名節(jié)呀,不要了嗎?
哪知冉盈微微一笑,也抬眼望向他不懷好意的、深不見底的眼眸:“在這馬車?yán)?,誰又知道學(xué)生是女子?天知,地知。”
還有你知,我知。
可你如此顯貴,地位尊崇,會無故到處張揚,毀了一個清白女孩的名聲嗎?豈不是下三濫?
宇文泰臉上的表情又是一頓,隨即哈哈大笑。這小女孩,既膽大,又聰明。簡直是有點……狡猾?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車外的賀樓齊聽到車?yán)飩鞒龅男β?,想,尚書令今日心情很好呀,不知同那少年談什么談得如此高興。是春和日麗的關(guān)系嗎?
宇文泰慢悠悠地伸手微微撥開車窗,望向等在車外不遠處的子卿。只見他揚著脖子望著馬車這邊的動靜,一張白皙的臉被春日的暖陽照得微微泛紅,看上去手足無措,焦灼不安。
見到宇文泰似是要打開窗子,連忙往這邊挪了兩步,欲進又退。
宇文泰手指又一撥,將窗子關(guān)了回去,回眼看著依然跪在他面前的冉盈,懶著聲音悠悠道:“只怕那少年也知吧?”他放下茶盞,探身靠近冉盈,盯著她問:“他可是梁山伯?”
冉盈知道他說的是子卿,頓時臉一紅,低頭道:“不是?!?p> 宇文泰沉靜地看著她迅速轉(zhuǎn)為緋色的小臉,淡淡說:“那就好?!?p> 冉盈卻一驚,抬眼去看他。這三個字耐人尋味呀。
宇文泰似是倦了,靠在軟榻上半閉上眼,說:“你去吧?!?p> “是……”冉盈小心應(yīng)著,說:“那……學(xué)生告退。”趕緊貓著腰鉆下了。
子卿等在外面早已心焦如焚,見她出來,幾步跨上來,捉著她一壁追問:“怎么進去那么久?那里面是什么人?同你說了什么?”
冉盈搖搖頭,這時才覺得背后一陣汗?jié)瘢纫魂囮嚨陌l(fā)軟,輕聲說:“回去再說?!?p> 那究竟是什么人?看著那樣年輕,也不過二十來歲,給人的壓迫感卻是那樣強烈。但是冉盈本能地感覺到,那人,似乎對她又沒有什么惡意。
回到書院,冉盈將車中的情形同子卿細(xì)細(xì)一說,子卿無比擔(dān)憂。
“照你這么說,那人必是皇室貴胄了?!痹谶@個時候,子卿覺得自己無比的勢單力薄。腰系螭形禁步的人,官職定在父親之上。難道真是皇室的人?
冉盈嘆了口氣:“也不知我胡謅的那些話有沒有把他騙過去。”她又想起他說的“那就好”,看著子卿,隱隱不安。
“阿盈,”子卿說,“你別怕,我近日就找機會同我阿干提,將你娶進門可好?這樣,至少還有整個于氏給你撐腰?!?p> 冉盈的眼睛一亮,又黯淡下來,說:“你阿干會不會同意?他會不會已經(jīng)為你挑選了門當(dāng)戶對的對象?”
子卿急了:“不管他同不同意,我只娶你!”
冉盈溫柔地看著他。這個多情的小公子,他的心思那么單純,出生就已在頂層,自然不懂往上仰望的滋味。
她輕聲說:“可我須得先找到祖母交代的那件東西。之后才能談?wù)摶橐觥!?p> 子卿重重地點頭:“我記得。你要做什么,我都等你。阿盈,我這一生,總是要交代給你的了,生死都絕不負(fù)你?!?p> 冉盈一笑,眼角有些濕,裝作困倦一般,抬頭揉著眼睛。
子卿卻看得真切,他輕輕抓著她的肩膀,信誓旦旦:“阿盈,我只是個無用的書生,可是一兩年之后阿干便可央人舉薦我入朝為官,到那時……我會等你,你也要等我,好不好?我會為了你去求取功名,為了你去建功立業(yè),絕不讓你矮于人前,好不好?”
冉盈吸了吸鼻子,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