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在城東算是一座大宅。
剛建幾年,那些石頭裝飾物還未被時間雕刻,沒有青苔沒有劃痕到處透著新。
大門是朱紅色的,碩大鉚釘告訴著外人它主人的底蘊。
門上不方便貼畫,就掛了刻的木頭字,刷成大紅色,一樣的喜慶。
兩邊的對聯(lián)是請的書院老先生寫的,
笙磬同諧心心相印,
龍騰鳳翔玉樹瓊枝。
進了正門,里面已早布置的喜氣連連。卻并沒有人來人往,相反,越是布置的完美,越顯得寂寥。
堂屋里,也只有幾個人,似乎在吵鬧著。
“好歹也是你兒子,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也不請人,就幾個叔叔侄兒的來幫襯下,你呀你呀?!彼坪跏顷惸?,她繼續(xù)說道:“還有你看看,你看看這天。”
她邊說變拉著陳父,走到門口指著天說道:“說好的今天是好日子,你看看這天陰的,比廚房那塊抹布還黑!”
“行了行了,兒子什么性格你不清楚?還不是你教的,他不需要熱鬧,還不得依著他。也別叨叨了,趕緊去廚房看看,我去把路在掃掃?!?p> 景歷一二七年六月初九,天火同人。
雨雖然停了,可還是很陰。和陳小北的臉一樣陰。
早上一卦說今天還是很順利,可想不到一些泥濘的路耽誤了不少時間。
直到上了城里石板官路,胯下的馬才走的順了點,他的臉又恢復(fù)了往常那樣,沒有表情的淡然。
“這新郎怎么一點不開心的樣子?他可是娶了蘇員外的千金,咋們城里最漂亮的蘇喜兒啊。”
“呵呵呵,這呀,就是活該呀。你想想,誰不知道那蘇喜兒和那書生王桐青梅竹馬,呸,這個奸商倒好,拿著不義之財硬是拆撒兩人?!?p> “我早上看見王桐上船了,這次進京應(yīng)該能高中。”
“是呀是呀,相好的都被人搶了,他高中了回來當大官,氣死他們。”
“別說他們了,你看這八抬大轎,咦,你這簪子哪里買的,挺好看。”
亂言雜語似乎在哪里都是一樣不缺的。
陳小北并不在乎,甚至他不在乎后面轎中也就是他的妻子是什么模樣。他倒是同情起那個叫王桐的人了。
所愛之人被人所奪,自己卻無能為力。這會是什么樣的心情呢?他什么時候才能放下這段感情這段回憶這人生里最痛苦的時刻呢?
或許是高中的時候,遇見下一個人的時候?還是和自己一樣,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胸口的紅花被顛的蹭到了下巴,他拉扯了一下,雙腿夾緊駕的一聲加快了馬。
就算是蓋著紅蓋頭,蘇喜兒還是閉著眼睛的,紅腫加上一眼未眠的黑眼圈,讓她的樣子很不好看。幸好,乳娘買的胭脂不錯,也會打扮。紅彤彤的臉加上不舍父母娘親嫁出去時的梨花帶雨,真的應(yīng)景兒。
也就像她爹說的,甭管為誰哭,只要哭了就成。
想到著,她又流出了眼淚。
她猜想著他是不是就在外面看著,她知道他為何逃避。
她甚至沒有去想要嫁的人是誰,長什么樣,是不是一個好人,會不會愛自己,會不會念詩如紅豆。
越是不得,越相思。
直到轎子停了下來,她才開始恐懼。
是的,恐懼。
媒妁之言,父母之詞,她還未來得及和過去告別,還未來得及了解對方,人就已經(jīng)到那個人家中了。
三拜高堂后她被扶到臥室,外面的熱鬧與她無關(guān),桌上發(fā)黃燈光隨著窗戶進來的風輕輕搖曳,一晃一晃的拉扯著地上的影子,拉扯著她的心。
此時此刻,她心痛如攣。
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
門被推開,新房子里的門并未有嘰呀聲,一切都那么果斷,顯得更安靜。
白皙瘦長的手指放開揪著的衣角,將簪子握在手里。
不如死了算了,她想。
進來的人并沒有急切的做出什么,或者說她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隔著紅蓋頭,依稀只能看個模糊的影子。
瘦瘦高高的,然后坐下來了再喝酒。
洞房花燭夜,男的在一邊喝酒,女的握著簪子準備自殺。
他良心發(fā)現(xiàn)嗎?會不會讓我走?我現(xiàn)在走趕得上王桐嗎?他見到我會不會很開心?他是不是一樣這樣的想我?
刺眼,她抬起手擋住視野,手里還握著簪子。
原來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個男人端著燈火,走了過來挑起了紅蓋頭。
一切如此突然。
她的手緩緩放低了一點,然后她終于看見這個男人的模樣。
長長四方臉,菱角分明,看著無比舒服清秀,像個書生秀才。只是臉上毫無表情,眼神清澈卻冷漠。
陳小北眼中的蘇喜兒美極了,剛哭過的可憐兮兮的眼神,尤為憐人。白玉脂一樣的皮膚,鵝蛋臉,長長的睫毛,動人的紅唇。
卻依然打動不了他的心。
“化妝化成這樣,也算厲害了?!?p> 突兀的開口,是他倆的生命中第一句話。
蘇喜兒一動不動,抬著的手都不感覺到酸。
陳小北抽出簪子,俯身彎腰想要插在蘇喜兒頭發(fā)上,可找了半天卻沒有找到可以插簪的位置。
“原來如此?!彼靼琢耍謱Ⅳ⒆臃呕靥K喜兒的手里。
肌膚稍微的觸碰,蘇喜兒清醒了,她有點不知所措。簪子捏的更緊,卻沒有說出一句話。
他的身上沒有一點酒味,倒是有股清香,難道喝的不是酒?
他很神秘。
為什么和王桐很像?
陳小北脫去衣物,在邊屋開始洗澡。
回來時這個女孩還是坐在那里發(fā)著呆。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标愋”惫庵碜由洗擦?,嘴里念叨:“麻煩挪一下,你坐在被子上了。”
六月里的江南,還沒開始炎熱。尤其是有些人的心,更加冰冷。
倆人的洞房花燭夜,就這樣結(jié)束了。
天亮后,陳小北將歪倒依靠在床沿的蘇喜兒緩緩放平,蓋上被子。
他沒有時間去想兒女情長。
他想的人也不是她。
蒙蒙亮的天,卻早有人開始忙碌。
蟲叫鳥鳴漸漸被吆喝聲掩蓋。
沿著東湖跑了三圈的陳小北看著湖面,目光深邃如同湖底黑色深淵。
湖面開始蕩漾,柳枝開始搖擺,起風了。
有人牽馬而來,他上馬而去。
“今天所有鋪子全部優(yōu)惠,就寫東家大婚,全城慶祝?!?p> “好的?!?p> “另飛鴿傳書,讓涼城的三爺?shù)藉X莊拿錢,三萬兩,跟車隊去收瓜。讓那個什么門的底弟子跟著,只報一成損耗,多的他自己抗,記住,讓他一定要花完三萬兩?!?p> “好的?!?p> 等陳小北安排完事情,天已經(jīng)大亮。
他在燕閣樓吃完早餐,剛出來遲疑了下又返回去,再出來時候手里拎著打包的早點。
回到家和父母聊了會便回了房,新娘還在睡著,只是換了姿勢,或許是裝睡吧。
他將早點放下,又將全新的梳洗之物放在臺面,瞥了眼蘇喜兒便進去洗澡了。
蘇喜兒確實在裝睡,她實在搞不懂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在想什么,也不愿去想,她想的還是心里的那個人。
男人洗澡出來,穿著很隨意的便衣。拿出一堆賬本,開始打起算盤。
“起來梳洗,然后吃飯?!标愋”睕]有回頭,直接說到,似乎自言自語。
蘇喜兒沒有動,盡管婚服裹在身上很難受。
“本來想給你請個丫鬟,不過我嫌麻煩,就沒請。”陳小北終于轉(zhuǎn)身對著蘇喜兒說到:“兩人的夫妻生活最好不要有人間隔在里面,生活畢竟是你我兩人的,你說是吧?!?p> 他回過身子將毛筆舔了點墨汁,又說道:“有些事情,在自己不能改變的時候只能接受,我知道你的心情,你的想法怎樣。但是,我不在乎。過幾天要一起回你娘家,見你父母。別給我留下不給你飯吃的壞名聲?!?p> 聽到這樣的話,蘇喜兒更不想動了。短暫遲疑后小聲的說道:“既然不在乎那你為什么要拆散我們?”
她的聲音很好聽,字字如鈴,而剛準備落筆的陳小北笑了笑:“拆散?我要娶妻,與你何干?與他何干?”
蘇喜兒捏緊了玉手,不知如何回答,甚至不知道如何思考,竟然有如此不可理喻之人。
“這個世界很大,有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人,喜歡的,討厭的,陌生的,熟悉的?!标愋”鳖D了下。:“但肯定會有你放不下的。現(xiàn)在也許是他,以后可能是我。但是不管是誰,都要好好的過下去,這樣才能放不下?!?p> 蘇喜兒又流淚了,身后的這個人真的很奇怪,說出更奇怪的話,卻如此有道理。
“雖然不在乎,但是日子還是要過的。”陳小北走到床邊,扶起了瘦弱的女孩。女孩雙臂抱在胸口,似乎發(fā)抖,眼淚一直在流。
“看著我?!标愋”碧鹗滞掀鹆伺⒌哪槪骸澳阌蟹挪幌碌娜?,我也有。你未來還有希望和他至少見一面,至少知道他過的可好,至少知道他也在思念你。”
蘇喜兒的眼神終于定在了陳小北的臉上,定在他的眼神中,他似乎也有和自己一樣的故事,為什么會期待他的故事?
“但是我,我永遠無法知道我掛住的那個人,她會有怎樣的生活,她會不會像我思念她一樣思念我,會不會笑,會不會有別的人讓她不寂寞?!?p> 蘇喜兒終于知道為什么眼前這個男人一直一副淡漠的表情了。
她稍微動了下,對方果然起身不在扶著自己。
“最好先洗個澡,我讓人打水來?!标愋”弊吡顺鋈?,開門的時候他又說道:“至于為什么突然娶你,那是因為你是這個城里最漂亮的?!?p> 蘇喜兒剛放下盤著的長發(fā),然后楞在了那瞬間。
天又開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