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窗而立,目送心滿意足的孫兒蹦跳離去,司馬儁和藹的笑容瞬息凝固。心不在焉地繞回案前,須臾,他從堆積如山的竹簡中,尋出司馬防的來信。
長長呼出濁氣,信與燭火擦肩。燃起的錦書,并非賈詡千里迢迢送來,而是昨日由司馬防親信呈遞。帛中千言,幾度翻看的司馬儁,早是滾瓜爛熟。
“…
豪族與世族,雖一字之差,卻天壤之別。昔時,祖父攀附殷王司馬卬為先祖,妄圖吞此一脈之底蘊,進而晉升世族之列。卻險令溫縣司馬氏成為笑柄,以至含恨而終。
危急存亡之時,幸有父親臨危受命,經(jīng)營鞏固,方使我司馬氏不至萬劫不復。然兒以為,父親欲以經(jīng)營所得之田畝、錢糧、家仆等,堆積填充攔擋的天塹,卻也謬誤。
世族不衰之奧妙,從來不在外物,而是源自其累世經(jīng)學傳承。父親莫要覺得兒迂腐,須知二千石之官職實難世襲,但培養(yǎng)二千石之官職的圣人經(jīng)典,卻可代代相傳。
我司馬氏將門出身,雖數(shù)代學儒入仕,然底蘊終究淺薄。既無自家之傳承,終只能是拾人牙慧,故始終難出溫縣一隅。
兒早年曾認為,正途漫漫,卻未必不能另尋蹊徑。畢竟追根溯源,弘農(nóng)楊氏之祖楊敞,也不過是搶下項王一體,藉由封侯的楊喜之四代孫罷。
昔日之楊氏,亦無什么家學淵源,與今日之司馬氏,如出一轍。
若非楊敞幸居丞相,廣納門生,故吏遍及天下。進而其通過門生故吏,相互察舉族人入仕,漸漸自成一派,壟斷諸郡察舉。弘農(nóng)楊氏,又何來今日之赫赫盛名?
由是兒昔日不顧父親反對,執(zhí)意冒險藏匿黨人。謀求的就是博取士林青睞,借其臂助以上位。伺機效仿楊敞事,以全祖宗未竟之愿。
天隨人愿,兒的努力得到許多遭逢禁錮世家的認同,進而被其視作代言,獲得其鼎力扶持,終是官居京兆尹。
然當?shù)桥R二千石際,兒才恍然明白,兒的一廂情愿,大約只是刻舟求劍罷。時過境遷,今夕不同往日,各郡察舉,均遭世族壟斷,早無司馬氏立錐之地。
正途漫漫,蹊徑堵塞,兒本應迷茫,只是當下卻是既喜且憂。只因兒歷年治理地方,業(yè)已窺見世道崩塌的前兆。
兒未曾親歷秦末,不知彼時百姓如何苦秦久矣。然兒親眼目睹,大漢治下的黎庶,究竟是何等的困頓。亦能感受到他們胸腔中,正在積蓄憤怒。
兒相信,忍無可忍時,匹夫之怒,亦能震撼九州。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漢呢?或許劉漢牧養(yǎng)生民四百載,天下百姓只恨奸佞蒙蔽君上,其心依舊向漢。然無論漢室再興,抑或誰將取劉而代之,都將是我司馬氏尋求上升之機。
若持定鼎之功,著姓則不再是妄想也。
至于庶民之怒,何日燃燒,非兒所能逆睹。然兒以為,我司馬氏當以此機,為百年之計,并由當下開始未雨綢繆。
當世諸族,潁川荀氏之名最盛。其一賴儒學傳承淵源,二則是其包羅萬象、百家爭鳴之氛圍,第三卻是荀氏遍及天下九州的門生。
大爭之世,若無遠見卓識之人當家,我司馬氏只恐家業(yè)都難保守,遑論他圖。朗兒早慧,若能去潁川求學,或能學得荀氏家傳之奧妙,更可嘗試結(jié)交同窗,皆于我司馬氏是大有裨益。
故兒屢屢去信司馬徽,終促成朗兒南下之事。兒希望父親暫忘昔日之齷齪,勿要阻撓朗兒求學潁川之事。
另,信至次日,或有一少年攜兒家書謁見。此人名喚賈詡,是兒一步緊要的閑棋。煩請父親務必通知族人莫要輕慢。
荀氏族人,甚少任職公卿,卻仍然維持對朝局的影響。蓋因其尤擅培養(yǎng)公卿為其代言。
賈詡,璞玉也,此人無父母親友牽絆,極易荀氏掌控。故其或許能入荀爽之眼,進而得到荀氏悉心栽培與扶植。
兒去歲歸來,特意招族中弟子校考,本意是要選拔聰慧者,隨朗兒一道南下潁川。然當時之結(jié)果如何,想來父親不至忘記。
既然族中除朗兒外,俱是些資質(zhì)平庸之輩。那么與其送這些愚鈍之徒去丟人現(xiàn)眼,莫不如賭賈詡奇貨可居。左右與事濟回報相較,我司馬氏的付出,微不足道。
……”
涼風自窗而入,灰燼飛舞空中。事關(guān)司馬氏未來的數(shù)千言,也就不再會有第三人目睹。
其實司馬防洞悉時局,卻不曾了解他的父親。信中,司馬防一意孤行藏匿黨人之事,事實上正是司馬儁冒出退位念頭的起因。藉由當日之事,司馬儁已經(jīng)意識到他認知的局限性。
家主權(quán)柄移交的十數(shù)年來,司馬氏威望的迅速躥升,亦證明司馬儁當初的選擇完全正確:司馬防的進取心以及能力,全都超過司馬儁本人。
既然,昔年司馬儁會因相信司馬防,毅然決然放棄權(quán)柄退位讓賢。今時今日,垂垂老矣的他,又如何會質(zhì)疑一家之主的判斷?司馬防擔心父親會因往昔私人恩怨,動用父親的權(quán)威,完全杞人憂天。
“或許該是加固幾座莊園,順便擴編些許部曲…還有,最重要的是囤積些自用的糧食?!蹦钸吨?,司馬儁已經(jīng)推門而出,他左顧道:“司馬肅,你親點族中精銳部曲五十人,南下滎陽去請甄文安來溫縣。就說是我司馬元異有事相商?!?p> 他邀中山無極甄氏之主甄逸到府,一則是加購新糧儲備,二來卻是因為賈詡剛剛曾言及京兆地區(qū)螟蛾成災。
司馬防二信雖都未曾提及,然曾任潁川太守的司馬儁太明白,糧倉自古都是藏污納垢之地。因而他決定通過甄氏控制的商隊,將莊園糧倉中的陳糧送去長安,以備兒子不時之需。
……
熹平六年的年尾,無論如何都與平靜無關(guān),仿佛是人怨引來天怒般,數(shù)月中竟是日食、地震頻發(fā),以至三公人人自危。
只是這一切,卻與渺小的賈詡無關(guān)。司馬氏莊園里,他平凡的日子就在讀書、吃飯以及歇息中,平凡地度過。
沒有歧視,沒有挑釁,有的只是一張張笑臉相迎——司馬防父子的意志,司馬氏無人敢違背。
轉(zhuǎn)眼歲首,凝視著霏霏雨雪,離開破碎之家千里的賈詡,陪伴著司馬氏一眾人共同踏進新年。來自這個龐大家族的照顧,令他這已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心中產(chǎn)生一股濃濃的溫暖,家人的溫暖。
既投我以桃,當報之以李。受人恩惠的賈詡,當然是加倍認真將他對春秋的理解,講說與司馬朗,以及主動湊來的無極甄氏的女孩。
當然,甄琰帶來的多種多樣的零食,才是司馬朗自作主張?zhí)尜Z詡收徒的原因。
玩鬧機敏的司馬朗,求知若渴的甄琰,他們帶著多樣的色彩闖進賈詡的世界。這個本來也不算大的男孩,胸中那顆被血色包裹的心,就這樣在刀光劍影漸漸遠離之際,鎖緊的門扉悄然開啟。
悠悠青荇
漢儒治經(jīng),強調(diào)師法,重視章句之學,專守一經(jīng),累世相傳。 兩漢經(jīng)學大盛時,累世通經(jīng)的家族比比皆是,而司馬氏只是在司馬儁左右的時代由武入文。主修的也是史學,注重博通,講究實用,因而在學術(shù)領(lǐng)域基本沒什么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