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傷比我更重,傷到我不敢正眼去看,想起余光里的景象就能做上半月噩夢。
他……怎么樣?
我能夠想到的唯一理由襄渠皇帝來為我救治便是害怕楚睢來找麻煩,弄的下不來臺傷了和氣是筆不劃算的買賣,可是景燁……那個太醫(yī)有沒有救景燁?
“三殿下醒來過一次,因為傷勢嚴重特意專送太醫(yī)院救治了?!边@位年過八旬的老太醫(yī)在我異樣的目光下,再次補充,“這也是圣上的安排?!?p> 圣上的安排……圣上的安排。
“感謝上蒼,是皇恩浩蕩。”我突然有種要哭泣的感覺,淚水又開始緩緩的彌漫眼眶,卻因為胳膊的酸痛沒法擦拭,只能拼了命的忍住,卻是最后決堤。
花自飄零水自流,落葉流轉(zhuǎn),四季交迭,或許天下物借此流轉(zhuǎn),川流不息的人群總也會在茫茫塵海中停下匆忙的腳步,回首感嘆一聲,終究是醒來了。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是真的嗎?
真實的讓我不敢相信。
景燁熬出頭了嗎?
“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感謝圣上,也難為太醫(yī)您在百忙當中抽出這個閑空,來照料我這個廢人?!蔽议L松了口氣,如果是太醫(yī)院的話,總歸是沒事的了。
“皇子妃娘娘快快別說了,再這樣可是折煞了老夫?!蹦翘t(yī)看上去上了年紀,別說先前就看見走路都顫顫巍巍,現(xiàn)在更是似乎推下就要摔倒。
他走上前來,抬起手中的金絲為我診脈。
金絲扯動,微光流轉(zhuǎn),手腕稍稍一緊,并沒有其它別樣的感覺,卻讓我有些心驚。
懸絲診脈也是門太醫(yī)課診,意為因為男女授受不親所以不接觸肌膚,單用金線便可診脈,只是徒有耳聞,眼見為實當真是驚了驚,經(jīng)云切而知之謂之巧,是以指別五脈也。神、圣、工、巧四者,乃診之要道。切脈本就是奧奧妙妙,個中無數(shù)博大精深的道理局外人也說道不清,只好妄自揣摩,且聽其論。
一般打雜的小醫(yī)官也只不過處理傷藥或者整理藥案,幫下等宮女望望病,要說是懸絲診脈那便是那些有資格為娘娘公主,甚至于太后醫(yī)治的大醫(yī)官才行了。
況且這個太醫(yī)看起來也那么老,本以為只是隨意撥來個醫(yī)官,誰曾想級別身份還不低。
“皇子妃娘娘,老夫三十歲入宮,浮沉五十年看盡了人情冷暖,這皇宮怕是要變天,娘娘務必牢記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可掉以輕心?!边@位老醫(yī)官突然壓低了聲音,似是不經(jīng)意收起了金線,湊近過來說道。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好像想起來了什么。
等等……等等。
我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我……我不應該是現(xiàn)在這樣神志清晰的樣子。
我是個傻子,是個傻子的身份嫁進來的。
如果在這個時候突然恢復神志,世事難料,不曉得會引起多少不必要的事端,況且黃泥掩面也是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那個時候在霞貴妃面前已經(jīng)暴露了,但那也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現(xiàn)在想想真是不該。
一屋子黑壓壓的人看著,一大屋子黑壓壓的人看著呢——
雖然那個時候的我也是頭發(fā)凌亂,說話前言不搭后語,那屋子的人估計也被襄渠皇帝殺的差不多了,目睹這樣皇室丑聞的人,斷不能留,這也是我不用擔心的道理。
可是不準保二皇子景昭有沒有起疑心。
幸虧在襄渠皇帝面前我半句話也沒有說,否則非得露餡不可。
而現(xiàn)在,剛剛醒來心力交猝,著急上火竟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說了那么多話,在這樣個素未謀面的太醫(yī)面前干脆把老底交了個干凈,萬一說出去……萬一……
老太醫(yī)看見我突然變色的面孔,突然笑了,滿是皺紋堆砌的面孔咧開了個詭異的弧度:“皇子妃娘娘放心,老夫不會說出去的,娘娘也不容易……”
“娘娘也不需要知道為什么,只需要記住,老夫不是敵人便好?!?p> 這個老太醫(yī)來的著實詭異,而且這樣的模樣,好像早就知道我不是傻子般。
看著那張皺紋堆累的面孔,我心里一動,卻又說不出來哪里不對。
“那……多謝了?!蔽议_口謝道,隨后就陷入了沉默,這個太醫(yī)彎著腰,在我的身旁繼續(xù)擺弄黃紙包裹的藥材,滋滋呀呀的硬紙摩擦,我看著那雙手一點一點磨礪碾碎著曬到干枯的草,微微泛綠的藥葉緩緩在指尖徐徐落下,光滑的指甲微微傾斜對向窗口。
饒是腦子再糊涂,我也該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對了。
“這位仁兄,你不是宮里太醫(yī),怎么進來的?”我突然開口,只看見那人手中的葉子一抖。
藥材因為這一顫,盡數(shù)飄落下來,重新落在黃黝黝的紙上,磨好的,沒磨好的,都混在了一起。
“哎呀呀,你看看,多可惜,又要重新磨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傳過來,那絕不是老年人可以發(fā)出來的,年輕,且硬朗。
這個之前還一步三搖的人突然不再駝背,偏過頭來看我的反應,臉上的皺紋更加深了些許,嘴角微微上揚,側(cè)對著我,一眸子原本混濁,黯淡無光的昏沉井水,被陽光緩緩攪拌,涌現(xiàn)出明亮和清澈。
直起了腰,抬起了頭,轉(zhuǎn)眼便是少年郎。
“嘖,果然還是和溯兄說的一樣,沒有藏好。只是你怎么好像……”
“我不知道?!蔽掖驍嗨脑?,剛剛平復下來的情緒瞬間又有了波動,面前蕩漾出霞貴妃的模樣,耳邊又有些嗡嗡的。
“好,不說,不說了。”他舉起雙手,連連擺動,無所謂的聳了聳肩膀,然后連帶著頭發(fā)一起扯下了滿臉的皺紋。
我有些心驚,那幾乎天衣無縫的易容術(shù),這是連著假頭皮一起撕扯下來,像是垃圾般隨意的丟在桌上,若不是看見那光滑平整的指甲,我怕是到現(xiàn)在都要蒙在鼓里。
娘以前說過,江湖當中還有門有趣的技藝,起了名字叫做易容之術(shù),尋常人皮面具若是普通學者造,少則五年多則無上限,所以是千金難買的寶貝,其材料包括樹脂,膠瓦,蜂蜜等數(shù)百余,燒,拉,捏,搟,吹,揉,稍稍不慎就前功盡棄,莫說材料難以找齊,光是這些技巧就得學個大半輩子。
江湖殺人劫財,誰都不想自己被看到面孔,這樣的寶貝又稀缺到了極致,要是有一張,便是不得了的東西了,現(xiàn)在卻像是只戰(zhàn)敗的公雞,耷拉著腦袋,從中間被撕裂開丑陋的長口子,皺紋盡數(shù)扯成兩半,完全看不出來半點價值連城的模樣。
這個人毫不在意的模樣,若不是富有到了極致,便是制作面具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