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話本兒上頭常寫哪位好心的夫人同仆婢好友相稱,仆人忠心耿耿,主子慈眉善目,可這些好心人的下場大都是被背叛,死于非命,甚至于死不瞑目。
姐妹情深的戲碼不會在我身上出現(xiàn),我也不允許自己再親近任何人。
相信任何人。
我從妝臺上站起身來,身上的發(fā)簪美玉銀環(huán)輕輕碰撞,用手扶著頭頂沉重金冠,推門出去,一身的白,卻不是那種素靜單薄的模樣,料子都是上呈雪絨,紅妝紅巾做輔,白玉瑪瑙石榴子,從裙擺腰間垂下。
這件衣衫雖不及昨日的正式,卻也是貴氣逼人,我喜歡。
我高挑起眉毛,紅穗幫我拉開珠簾,臉上依舊鮮血淋漓,緊緊跟在我身后兩步的地方。
外頭灑掃的宮人著實不少,三三兩兩卻也滿滿當當,其實我已經(jīng)遣走了很多曾經(jīng)服侍這位瀟湘公主的仆人,人多事雜,不管怎樣也不能露餡就是如此了。
我方才大張旗鼓地打殺了一個宮女,為的就是讓這些人知道我對于父皇的忠心,傳到那個老皇帝耳朵里,雖然不會有什么反應,卻也能夠免得幾分猜忌。
他自然是要哄得那個姜姑娘開開心心的嫁入皇室,我也配合著他。我知道之后他再也不會在眾人面前對我慈眉善目,不過這又有什么干系?
只要帝王心里同明鏡一般就好了。
接下來就要做戲到位才好,讓所有人都以為皇帝因為姜姑娘厭棄了這個佯裝清冷實而跋扈任性的女兒。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另外一件事。
今日的天氣著實是不錯的,不存在什么樹蔭,站在院子中間,我微微斂眸,讓金烏的光芒不要那么直盛到眼睛里,酸疼酸疼的,眉毛微蹙。
“奴婢參加公主,殿下晨安?!币辉鹤雍衾怖驳娜硕脊蛄讼聛?,其實這種被朝拜的感覺是有些可笑的,我看著那一個個烏黑的發(fā)髻,只覺得心底發(fā)瘮。
這些低下的神情,難道會是心甘情愿的么?
我一時間沒有說話,在院子里輕輕踱了兩步,金錦云綾的鞋子,一點一點把地上的草壓的再也看不見原本的模樣,翻出松軟的泥土來。入眼即是青蔥,多出幾個烏黑的半點瑕疵,扎眼的很。
我哎呀一聲隨后撥弄掉耳邊的碎發(fā):“你們怎么都只給我行禮?”
我頓了片刻突然轉(zhuǎn)向身后的紅穗,身上的朱玉碰撞交響,目光掃過跪著一圈的人,抬唇道:“都叫紅穗姐姐?!?p> 原本那些人還沒有跪下的時候,目光都往我身后的紅穗身上瞟,她凌亂衣袖和滿臉是血的狼狽模樣,一個小小不起眼發(fā)簪壓根兒不能引起矚目,很容易看出來眸子里呼吁而出的惡意。
看戲,虛榮,自以為清高,這是人的通病,這些婢子或許原本就在猜測里頭發(fā)生了什么,先是打殺架出去了一個,又打了一個,想著總也不得好罷,結(jié)果聽到我叫她們向后者行禮的命令,算是大跌眼界了。
紅穗也是錯愣。
底下的宮人也不敢抬頭,今非昔比,或許曾經(jīng)的我是毫無權(quán)勢的棄女,或許是茍且偷生在灰塵爛泥當中自甘墮落的傻子。
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我是這個皇宮最尊貴的女子,嫡女,沒有皇后,換句話說就算那些穿金戴銀受盡寵愛的也不過是家里養(yǎng)的姨娘小妾罷了,我見到也不必行禮,反倒就算是貴妃也要敬我三分,思量著要不要來討好賠送笑臉。
這樣的身份顯赫,就算失寵又如何?我依舊可以趾高氣揚,囂張到不可一世,穿著最好的衣,用著最好的膳,戴著最好的簪,行著最自由的事。
我抬手就有人來攙扶,張嘴就有人送上瓜果,睜眼就有人來跪拜,白銀流水,金幣珠寶堆砌出來的日子,她們?nèi)绾瘟w慕又干我何事。
況且這些都只是我和皇帝的演戲,等到這姜姑娘被騙了,我依舊是榮光滿面的大公主,一時的憋屈不算得什么。
已經(jīng)忍了這么多年了,再忍一忍。
再忍一忍,為了——
“奴婢等見過公主殿下。”
“奴婢等見過紅穗姐姐。”
女聲齊齊清亮,在這個明麗的晨光當中像極了金顆圓豆,淅瀝索落在我的眉間額心點下柔美的金紋。
我恍惚當中突然想起來,忘記讓她們給我上額妝了。
罷了就這樣吧。
我抬腳離開,直奔主宮,在青石板鋪成的路上平整不滑,習慣了邊角的泥地,重新踏在光滑平整的路上,我竟然還犯賤地回憶曾經(jīng),當真要自嘲一句自己是下賤到了骨子里。
本想要快些到父皇那里演了戲就走,眼角余光都是樹水的重影,層層疊疊的綠樹清池堆積起來,最后消散在耳邊的風聲和人的竊竊私語。
“聽說了么,那個妖女失寵了?!?p> “是啊,圣上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
“哎,也不知道那個妖女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青春永駐,你曉得么,那些以前服侍的人都說,那是同十年前幾乎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p> “嗐,那狐貍精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啃噬男人的精骨修煉的?”
聲音或尖或細,想要高談闊論卻硬是壓低,興奮又嫉恨的語調(diào)讓我停下了腳步。
又來了,這些閑言碎語本來并不是我需要擔心的,我只需要做我的事罷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沒有辦法假裝自己沒有聽見。
這些流言蜚語,張嘴即來的無稽之談,像是虎豹豺狼,席卷了整個皇宮,撕扯啃咬著獵物,唇紅齒白沾染著鮮血的顏色,被黑暗和忽來的風吹卷流淌。
我示意身后的紅穗噤聲,一步一步撥開秀麗風景,撥開籬欄,一點一點接近聲音的來源。我其實走的很快,也沒有刻意掩飾自己,可或許正是因為我來的太快,因為我的步子原本就是過于輕巧,直到最后走到她們身后,這翠巾灰袖的四五個宮女才反應過來。
一時之間她們面面相覷,最后都撲通跪倒。
這次我數(shù)清楚了,一共五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