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酒杯,向那邊敬過去。
南篁相對其它幾國,對女子的教條相對少些,民風(fēng)開放也沒有那么多大忌,雖然男女大防還是有個形式,可喝酒之類的事情上可沒有拘束。
紅穗為我撐開傘,站立在宮門的邊上,望著夫人們離開。小姑娘嬉笑著道別,快步追上前面的母親,大手牽小手,柔軟的發(fā)梢牽連出微雨連綿。
幾個小姑娘走了一半突然回過頭來:“殿下,臣女告退啦!”
東樓的琴師還沒有停下奏樂,悠悠遠遠,旋律托起孩童的笑,綻放在春日里,比花更加耀眼。一時之間我在那雙雙明眸當中仿佛看見自己的倒影,瞬時別過頭不去看。
“來,拜別公主殿下?!贝笱嗤蹂呱锨皝?,拉著粉衣小姑娘的手。
她還有些害羞,學(xué)著規(guī)矩曲膝行了一禮,腦袋埋得低低的,軟軟糯糯:“殿下,臣女告退了。”
我莫名只覺在寒冬摸爬滾打,誤打誤撞找到了門,純凈的聲音為我引路,敲開了春天,晨曦在雨霧當中洋洋灑灑,既陰郁又明亮。
我蹲下身子拉住她,軟綿綿胖乎乎的小手被包裹起來,或許是沾染了雨氣,有那么點濕,但是熱熱的,一直熱到心底去:“好孩子……去罷,今天應(yīng)當是玩累了,和你母妃回去罷……”
直到溫度脫手而去,大燕王妃搭著小姑娘的肩膀,二人又深行一禮,視線慢慢被來往的人和傘遮擋住后,我才悠悠轉(zhuǎn)醒。
那兩個影子緩緩遠去,在不斷的雨中越來越模糊,最后輪廓都看不清了,再過去一傘,就完全混在人群當中了。
“殿下?!奔t穗在我身邊提醒,我低頭一看,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踏出去一步,踏到玉階以外了。
一曲已畢,琴聲驟停。
我是世界里只剩下雨,只剩下漫無邊際的雨。
我木納地回過頭去,往里走,不留神腳下被臺階一絆,整個人摔倒下去,膝蓋重重砸在地上,濺起無數(shù)人說話的聲音——完全分辨不出來是從何而來的回憶,只是在這刻同時爆發(fā)。我看見剛才清澈眸中的灰色身影,從那些孩童的眼睛里折射出來的人是那樣虛假,虛假到在這瓢潑大雨里都不能濫竽充數(shù)!
我聽見自己喘氣的聲音交織在人聲當中,像是瘋狂扎根生長的亂麻,糾纏住我的心,扎破我的骨,吸食我的血。
從那雙雙浩瀚的星海當中,延伸出了灰雨,連接了云海山河,花草樹木,千萬條細絲閃耀著微光,撐起了蒼穹。在這天空大地的裂縫中,我看見女孩和母親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再也看不清明。
“殿下,殿下!”紅穗在我身邊急切地喚,我捂著胸口望著地上的玉階,冰冷的瓷瓦摘膽剜心。
我在紅穗的攙扶下,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來,扶住旁邊的朱紅大柱勉強支撐。耳邊的聲音逐漸被雨聲取代,我抬起頭來,先前喝茶的大殿,可不就是那金光四溢的大殿?
還未等我伸出手去觸碰那繁復(fù)的花紋,從天而降一道厲閃,把這世間的所有都變成了難以看清的黑白,揉碎了再也分不清晰。
耳邊轟得炸開了響雷,雨像是進擊的兵將,從天而降沖下,似乎要砸毀這丑陋的都城,伴隨著幾個還未上馬車女孩子的尖叫,馬蹄聲四起以及座駕的嘶鳴,頭頂?shù)拈芤部蘖似饋怼?p> 金色的光電攪亂黑白,雨下得更大。
打雷了。
——
我拾起碎裂滿地的心情,終于回到自己的殿里,卻見側(cè)首早已有個不速之客,只見那紫衣貴婦站起身來,手里還牽著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唯唯諾諾地縮在母親身后。
那貴婦不等我說話,撲通一聲就給我跪下了。
我嚇了一跳,連忙上去扶,卻見那婦人雙眸垂淚:“殿下!今日我是病急亂投醫(yī),若是殿下不幫這個忙,我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汗顏,也不敢坐下,因為摸不清楚對方的底細,也不熟悉對方是何身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那貴婦見我不說話,抽抽噎噎開口,好一番痛哭流涕,我方才明白了此事的始末。
這位貴婦嫁出去前是個宗室女,誰知道沒過多久爹就過世了,沒多久娘也跟著去了,這個無主且命運多舛的女孩兒就被送到皇宮養(yǎng)著,最后及笄被嫁給大理寺少卿的兒子。
原本兩情相悅的事情,誰知道那公子哥入仕途后發(fā)達了,開始厭棄了家里的這個婆娘,人家都是什么達官的大小姐,老丈人還能提點提點,憑什么自己就得娶這么個無依無靠的來?
老頭子死后,老太太又嫌棄她生不出兒子,結(jié)婚多年才有個小女兒,在親戚面前都抬不起頭來,真是憋屈得很。
而她本來在宮里長大,但也沒有什么情分,更別提爹娘也不算和皇帝有很近的關(guān)系,自己自然受盡冷落,哪里找得到人撐腰?
忍氣吞聲也就算了,可就在前些日子,老太婆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請來個算命先生,那是一通胡扯,說她的女兒是煞星,如果不把她丟掉就生不出兒子,這才把她逼上了絕路,跑來求我?guī)兔Α?p> “夫人,本宮理解你的心情,可該如何做呢?”我嘆了口氣,看著地上瑟瑟發(fā)抖的一小只,移開了目光,“本宮也不是什么神仙,如何變得了人心?”
地上的婦人低頭不語,旁邊的女孩兒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的絕望,輕輕靠過去,拉住她的手。
突然,她站起身來,笑得肆意,揚起了頭:“罷了,殿下,是我強人所難了……大不了我便同那一家子黑心鬼斗到底?!?p> 她笑著,笑中有淚,一直落了滿面,落到自己的袖子無論如何也擦拭不干凈,最后彎下腰,抱起小女孩,又對我深深施禮。
“殿下,告退了?!彼劬€是紅通通的,站在門口,轉(zhuǎn)身準備離去。
“等等?!蔽乙姷侥莻€小姑娘和夫人的頭回過來,扯出一個笑容,“夫人同令千金長得真是像?!?p> 那兩張臉在雨霧當中略有模糊,小孩子還沒有完全長開,但還是可以清晰感受到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五官。
“南家的姑娘都與眾不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