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然日上三竿。
再引人入勝的夢境也不能阻擋醒來的腳步,尤記得那棵蔥郁大樹在風中矗立,亂花迷眼,長風吹破白天和黑夜的阻礙,星辰,明月,太陽都同時在紅塵中浮沉,乘著青綠的葉子,淙淙漂流過粼粼的天和水,傾瀉進那雙眸里。
——我揉了揉眼睛,從床上坐起來,枕頭上立刻爬上了頑皮的陽光。
外頭候著的紅穗聽見里頭的動靜,挑起簾子跪進來,雙手奉上洗漱的金碗,無言地為我整理衣裝。
“昨日本宮可是在桌上睡著了?”我只感覺太陽穴突突地疼,站起身來,拖著依舊疲憊的身子來到桌子前坐下,發(fā)現(xiàn)上面攤著的東西已經(jīng)被妥善歸整好。
紅穗拿好了梳妝的東西,來到我的身后,低低應了聲:“昨日是綠衣值的夜,娘娘實在不宜勞累過度?!?p> 我擺了擺手,繼續(xù)看著手里的輿圖:“過后叫人將早膳送進來罷?!?p> 紅穗出去了,早膳送了進來,我依舊專注于手中的地形圖,專注于大小山巒江河。
南篁除去大燕地,其實并不是很大,在四大國當中算是最小的了,而這次巡訪并不需要去大燕地,所以背誦起來也并不困難。
一個個字點下去,一個個地方讀下去,慢慢從陌生變得熟悉,從熟悉變得爛熟于心,雜亂交錯的路都變得有條有理,偶爾還能發(fā)現(xiàn)幾條隱藏在其中的鬼斧神工來,叫我贊嘆不已。
這輿圖是國之根本,是帶不去民間的,送過來也不過是走走形式,到時候只能還了禮部去,所以我要在這之前將里面的內容大致背下來。
雖然不需要我駕車引路,但是連這種基本方向都沒有的話,怕是怎么死的都要不知道了。
更別提昨日剛剛去鬼門關兜了一圈,單單只父皇那邊就保不準會做出什么事來。
這種性命攸關的事情上,總是多加謹慎較好。
我舀了勺梨羹放在嘴里,手節(jié)慢慢敲著桌面。
此次出去我身邊肯定要帶著心腹的,但沒人看著這么大一個殿又不行,那只能選一個留下了。
權衡再三,紅穗辦事老練,威信也比綠衣大些,留在宮里坐鎮(zhèn)這幾十來號人還是沒有問題的,而綠衣留在我身邊,我也好再歷練歷練她的心性。
這樣就決定下來了,我最后通閱了遍輿圖,正欲傳紅穗綠衣進來交代事宜,誰知道還沒開口,綠衣就這樣闖了進來。
我心里一緊,難道又出了什么事不成?
先前也是綠衣跑進來,結果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現(xiàn)在扳著手指,怎么算都才不過一天,怎么又出事了?
只見她喘著氣,模樣同先前如出一轍,只不過這個時候也不打嗝愣了:“殿下!快去看看罷!圣上方才下了旨意,叫人來拿紅穗姐姐,怕是要,怕是要殺她——殿下趁人還沒有來,快些想辦法罷!”
我蹭得站起身來,整個人被這個消息震得滿腦空白。
父皇果然還是不愿放過我么。殺不了我,就斷了我的左膀右臂么。因為紅穗救了我,就要殺了她泄憤么!
他竟然——他竟敢!
是我的錯……我不該這樣大張旗鼓地嘉獎紅穗的,樹大招風,這樣的風聲傳出去,肯定是被南篁帝王注意到了。
他現(xiàn)在處置不了我,難道還拿不了她個小小婢女么?
我緊咬著下唇,感覺到舌尖綻放出一絲甜腥,耳邊回蕩著自己的呼吸聲,回身一把拉住綠衣冰涼的手:“殿里就交給你了,我現(xiàn)在去找紅穗,你一定要好好的……接下來殿里就看你了?!?p> 原先想好的紅穗留下,綠衣跟著我的事情也不能作數(shù)了,這種特殊情況下,只能將二人的位置調換過來,只希望綠衣能管住這殿里的大小事宜。
我甚至都來不及整理行裝,時間過于緊迫,從皇宮來拿人著實不需要什么時間,又實在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禮部已經(jīng)準備妥當。
先前是綠衣和紅穗來救我,這次換我這個主子來守她們了。
“綠衣,如果圣上對你發(fā)難,你無論如何都要捱到太子來,只要等你見到太子,他救會救你,他會救你們?!蔽液鷣y將輿圖抓在手里,險些將這全天下獨一份的寶貝弄破,也來不及看看妝容是否合適出行,就拿出先準備好的大宮女令牌塞進綠衣的手里,認真叮囑。
她用十根手指緊緊扣住那塊白花花的牌子,哭得有些用力過度。
我拍了拍她的肩,隨即轉身離去。
念在太子和我相交一場,姐弟一場,我確信他會幫我這個忙。
找到紅穗的時候,她正蜷縮在墻角,似乎已經(jīng)放棄了逃跑,等待著侍衛(wèi)前來把自己扣押。
我深吸一口氣,步步來到她的面前,看見自己的影子微微斜過來,將她包攏在其中。
紅穗抬起頭,烏發(fā)上依舊戴著昨日賞給她的簪子,即使在灰暗當中,也亮晶晶得像是第三只眼睛。
“殿下?”她蠕動了一下嘴唇,淚珠順著臉頰滑下來。
我扯出個笑容,蹲下身子與她平視。
可憐的人啊,她曾拼盡全力救她的主子,救那個從來不會嘉獎自己努力的主子。
然在自己深陷泥潭時,就算聽到了風聲,她也不敢去找那個,自己剛剛救過的,生性涼薄的主子,因為她怕自己會死得更慘。
所以她選擇在這個陰暗的角落里等死,安安靜靜地,等著門被侍衛(wèi)撞開,自己被押到圣上面前,因為自己救了本應該死掉的主子,而代替主子,承受帝王的怒火。
本不應該她承受這些的。
我看著她的樣子,很想給她一個擁抱,在這種時候,肢體動作比千言萬語都要有用得多,也能解釋得更多。
可是我終是沒有這樣做,而是拉起了她,帶著她走了出去,繞上了出宮的小路,望著兩邊向后飛馳的假山和樹木,告訴她,和她說,讓她知道——
我不會放棄她。
就像是她沒有放棄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