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好心來看你有沒有被暈死，你還不領情?！彼凶屑毤毜乜次业哪槪坪踹€真要為我診斷一番，最后從桌上滑下來，坐在椅子上翹著腿咧嘴笑。
我真是搞不懂了，這人竟然可以笑一天臉不僵。
不知道是不是我和這個柏永晞命里犯沖，一見面就吵架沒個消停，上氣不接下氣。
“怎么不說話？若非溯哥，我可不會大半夜從皇城長途跋涉跑到這鬼地方來和你受苦！”
紅穗把茶水送了進來，死死盯著柏永晞這不速之客不放，整個人像是篩子一樣抖個不停，險些又弄翻了兩盞茶。
我剛想出言安慰，誰知道柏永晞一抬手，她便嚇得坐在了地上，然后忙不迭地開始收拾地上之前的碎片?？蓱z她直接拿手去撿，完全沒有任何防護，尖利的邊緣扎破了手指也渾然不覺。
我本來心情就十分煩躁，現(xiàn)在見紅穗這窩囊的樣子，被一根木刺就嚇破了膽，更是胸悶氣短起來。只見她滿手猩紅，血水落入木板和木板之間的縫隙里，沿著細長的淺溝，被無形的墨筆舒展開來，點染出一雙嵌在灰影里的絳眸。
那雙惺忪的魔眸睜開來，無所畏懼地笑侃這棱角分明又模糊的世界，然后伸開四肢，抓住紅穗的手緊緊不放，傳送著鉆心的痛，吮吸著色彩，變得越發(fā)鮮艷起來。
“柏永晞，你看看你都把人嚇成什么樣了？”我心里發(fā)緊，然后又蹲下身子搭住紅穗的肩，“紅穗，你是本宮的婢，本宮絕不會叫你被別人欺辱去?！?p> 依著紅穗平日里沉穩(wěn)的性子，似乎并不該是這般驚惶才是?？赡苁撬蛞挂矅樒屏四懀瑢ξ矣譄o法全身心地依賴，故而又瞅見木刺飛來，才嚇成這副模樣。
一個好端端的宮女，尤其是先前還救了我一命，現(xiàn)在和我出來，結果被嚇成這樣，怎么也過意不去。
我聽見柏永晞在身后放下了茶杯，瓷碗清脆碰撞的聲音響過以后，留下的只有死寂。
“殿下，奴婢先告退了?！绷季茫t穗的聲音細若蚊蠅，得到我點頭后，便用淌血的手捧著碎片出去了。
這場插曲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我也是有意讓她下去包扎，便允了。
本不屬于茶碗的顏色啪嗒啪嗒落在也不屬于木頭的地上，刺痛了我的眼。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我再次坐了下來。
滿地蜿蜒向上的血紅色小蛇緩緩游動著，匍匐著，最后在門檻上耷拉著腦袋，無力地慢慢滑回地上來，囁嚅著拱面前的高墻。
“瀟湘，此行怕是不會太平，溯哥身為太子身不由己，無法相助。”柏永晞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睛，似乎完全不覺得此時的我如果更加激動些，會拔出手邊的木刺扔過去，“所以嘛，我只好屈尊陪你走一遭了?！?p> 我聞言回過頭去，見他無所謂的神色，心中很對這自大的家伙不屑。我瞇著眼睛看著這張他的臉，忽而冷不丁開口：“真不知道這是你第幾張臉。”
他這千日千面的模樣我早已習慣了，不論是來問脈還是其他時候的見面都頂著截然不同的五官。就算是第一次我們見面，他撕掉外面老皮后露出的——我所以為的真容，其實也是假的。
聽太子說，他有好多好多模樣，多到根本數(shù)不清，就連殿下自己，也未曾見他全部撕開過。
我倒是懷疑了，一個連臉都沒見過的人，是如何成為太子身邊得力干將的？而且還似乎長年混在南篁?qū)m中？
其中怕是有什么隱情罷。
柏永晞聞言睜開眼睛，幾乎無法察覺地變化了下表情。
我一瞬間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我從未在他的任何一張臉上看見過如此古怪的神情。
說不出來那是種什么奇怪的感覺，只是我突然覺得，他的確不是他看起來的這么簡單。在他變化的瞬間，客房里的桌椅都隨之變形了——那好像是我唯一覺得恰當?shù)男稳荨?p> 我打了個冷戰(zhàn)，有些后悔先前的口無遮攔，結果還沒反應過來，他又閉上了眼睛抖起腿來，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怎么？千面不好么？你怕是不知江湖里頭一張臉是什么價?！彼穆曇羧绯＃Z氣又帶了幾分刻在骨子里的驕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小爺見人做人，見鬼裝鬼，樂意什么樣就什么樣，有何不妥？”
我一窒，原想著是不是說話嘲諷得太過，現(xiàn)在也沒有這個顧慮了：“你倒是圓滑，圓滑得連自己都不要了。”
他聞言頓了頓，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輕快地吹了聲口哨兒：“這個世上若要都能隨心所欲，哪里還要曲意逢迎呢？”
“自己是什么？自己不也是因周遭環(huán)境而成，也因周遭環(huán)境而生嗎？”他笑瞇瞇道，“成因它，生因它，立因它，改因它又有什么錯處呢？”
我被驚到了。
似乎，并沒有什么錯處。
原諒我一時之間想不出反駁的話語，就像是諸子百家各執(zhí)一詞，自古來爭論不休，卻從未有什么結果。
正在我發(fā)愣的時候，那人已經(jīng)悠悠出去了，關上門的時候滯了下腳步，又從外頭探進來半個腦袋：“順帶一提，那茶著實是差，下回還是注意些吧?！?p> 我氣得差點把旁邊的茶盞掃在地上。
這個柏永晞先前還對這茶贊不絕口，怎么這就變卦了？被我氣到了就用這么幼稚的方法來反駁嗎？真是小心眼到可愛。
我望著旁邊的茶。不得不承認，雖然他叫人生氣，但是他方才說的話還是蠻有意思的。
成因它，生因它，立因它，變因它，改因它，只不過成生立變改都是自己做的抉擇，自己做的抉擇決定了成為什么樣的人——好罷，似乎這樣也不對，只是弄得他說的話越發(fā)有道理了。
全天下有千千萬萬種聲音，有千千萬萬種人，哪里都能一一解釋清楚呢。
我唏噓一陣，周明世進來和我商議巡防沿途即將經(jīng)過官府的事宜，用過午膳后，便又開始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