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下午回去的，一路上如芒在脊。
直覺告訴我，有什么人在我身后跟著我，可一回頭，后面空空蕩蕩。
我心中疑惑，我大概能感到這個人跟得不是很緊，腳步還有些滯后，似乎是有些猶豫不決。
我本想走到人群中甩掉他，可穿了整整三個街卻發(fā)現(xiàn)他還是跟著，而且我對此地也并不是那般熟悉，索性就找了個僻靜處回頭道：“不必躲了，出來吧?！?p> 那人從樹后轉(zhuǎn)身出來，低眉順眼，不似跟蹤的，倒像是來保鏢的。
我上下打量他，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這人像是鼓足了勇氣，忽然行禮，隨后抬起頭，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瞧著我：“見過殿下。”
我一懵：“不必多禮，王小將軍怎么在這里？”
王均輕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又把頭低了下去，像是個在認(rèn)錯的孩子：“殿下恕罪，屬下自從那日馮爭案后就對殿下佩服地五體投地。殿下，這與神言的本領(lǐng)可能教我？”
我聽罷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頗有些不解。
這位武將世家出生的小少爺怎么對鬼神之說有這么濃厚的興趣？先前在京城里聽的傳言，應(yīng)當(dāng)他是個武癡才對。
“你為何要學(xué)這個？”我本來回去也沒有事做，于是就問道。
“神靈動，君使言，如此能耐，可造福天下蒼生矣！殿下平日在皇城中，這般驚世本領(lǐng)無法施展，若屬下能得殿下青睞，屬下愿替殿下為天下人言，為天下人平冤，為天下人求善！”王小將軍道，眼中的光更亮了，“今日外面戰(zhàn)火紛飛，不知明日是否還能見到朝墩，遮莫真能與神言，說不定就能讓千百萬人不必流血流淚，無家可歸?！?p> “請殿下不吝賜教！”他說著，就這樣半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啞然，這樣豪情萬丈話語的背后，藏著的是少年一顆熾熱的心。
大概聽起來有些好笑，但是沒有這樣志氣和憧憬的愚民不配笑他。
與神通靈，為天下人言，為天下蒼生帶來福祉，這樣遙遠而美好的夢，或許只能在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身上看見了。
“哪里有什么與神通靈這樣玄乎的事兒？”我嘆了口氣，彎腰將他從地上扶起來，“真要有倒好了，天下哪里還有什么血流漂杵？”
王均輕聞言一腔熱血被撲滅，忽然像是霜打的茄子，把頭低得埋進了領(lǐng)子：“這樣啊?！?p> “不能與神言，但卻能與人言。不能聽到神降下的指示，但卻能靠自己的方法找到且訴說真相。”我拉出個笑容來，望著他頭頂高高束起烏發(fā)的冠繩，“這次本宮是早早知道了犯人是馮爭，因此才借了神仙的口，將他的名諱道出。”
小將軍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咀嚼我的話，忽然抬起眼簾：“殿下，我明白了。您這是在教我呢?！?p> 我笑笑：“王小將軍天資聰穎，胸懷大志，本宮教不了你，不過你若愿意，大可常來太守府尋我。”
他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謝殿下！”
王將軍在南篁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人物，更別提現(xiàn)在是外面戰(zhàn)火紛飛的緊要關(guān)頭，現(xiàn)在我能和他最疼愛的小兒子搭橋牽線上，未嘗不會是一大助力。
我心里是打了這個算盤，可也是真心賞識。
赤子之心誠可貴，在這個生靈涂炭的亂世，大概只有這群忠肝義膽不畏死的猛虎，才能將灰暗烏壓壓的狼群撕咬。
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似乎還在猶豫著什么，便停住準(zhǔn)備離開的腳步，回頭去看他。
那少年站在樹下，從樹葉縫隙中漏下的光珠在他身上滾來滾去。
他不好意思地笑：“殿下，軍中尚有事務(wù)，屬下不與殿下同路，先行告退。”
王均輕又猶豫再三，終于道：“還有，求殿下莫要叫屬下王小將軍了。殿下還是喚屬下職稱罷?！?p> 我點點頭，將王小將軍這名字隨意丟棄在了草叢里。
王副尉從小長大在父親的光輝下，仰仗著大將軍爹的名頭順風(fēng)順?biāo)谛睦锼€是個渴求靠自己翅膀飛翔的少年。
他希望在人們認(rèn)識他的姓名，知道他的軍銜，以自己的身份帶著自己功績而出現(xiàn)，而不是作為某位大將軍的兒子被知曉。
誰不曾是少年？懷揣著熱血，慷慨激昂的夢想，大放厥詞，斂袖看風(fēng)云，甩氅戰(zhàn)群雄，初生的牛犢不怕虎，不畏鋪天蓋地的白雪，不懼遮天蔽日的沙塵。
朝堂上的老臣和將軍也曾都是少年，但浮沉在海浪中，被浪花推動沖磨，變得逐漸圓潤光滑。
太多的權(quán)衡利弊，太多的暗流涌動，只有這樣純粹的清流少年才能真正帶著初心揚帆起航，為百姓著想，為天下奔走。
如果說，有一天他可以用自己的命換天下的和平安定，我想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自刎。
這就是少年，這就是他們的初心。
除了少年，我想不出還有什么人會這樣做。
保持初心真的是件再困難不過的事情了，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機會放在人們眼前，大概沒有一個人會去做無名英雄。
一個都沒有，唯有少年。
我這般想著，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只見一雄鷹翱翔盤旋，迎著熱辣的陽光，在烈焰明盛下渾身像是被燒焦了的顏色，漆黑一片。
可是它這樣高，這樣遠，比全世界滿四羅間所有行走的人都要高，高得多得多。
它觸手可及的云彩，是我們永遠無法企及奢望的高度。
我失了神，猛然聽到旁邊刺拉拉一聲響，像是千百萬個宮女在妹喜的吱咯的笑聲中撕裂絹帛，扯碎了華麗皮囊的表象，將我從頭頂翩躚的思緒中拽回了地面，摔在了無窮無盡的煙火塵世。
路人匆匆，旁邊正烙餅的販子沖我笑：“今兒的餅，嘿！頂香！姑娘來塊兒不？”
我低頭去看那焦黑的鍋子，半金黃的餅子滋溜溜在油里撞滾跌宕，身邊煒火四起，濃煙滾滾。
香味溢出了鍋子，那小販擦了擦汗，又抬頭望我，定定望了幾眼，忽然嚇住了：“啊——公主？不、不是——公主殿下！”
他滿手污垢，嚇得要跪。
我不想引人矚目，沖他搖搖頭，放下錢幣：“給我一塊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