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我并沒有等很久,不過兩天的功夫,我想要見的人就來了。
紅穗進(jìn)來通稟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得到消息,正襟危坐了。
雖然頭痛得還像是要裂開來,昨夜身子沉得像是陷進(jìn)了榻里,眼一合便沒了直覺。夢里是一片潑開的紅,是一場瓢潑的雨,明明在醒來的時候迷迷糊糊還隱約能記得什么人對我說了什么話,可是當(dāng)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便只剩下了冷的觸感,以及漂泊無定的虛妄。
“謝家老太爺謝毅攜長孫謝司正求見殿下。”紅穗躬身道,又輕聲勸,“殿下不必勉強,尋個身子不爽利的由頭回了,他們也斷然不會說什么?!?p> 我搖搖頭:“不必說了,替我上些妝罷,這兩天睡得沒了形兒,別讓外頭人見笑,失了一國公主的威儀。”
站起來的時候,我感到脖子上像是掛了一塊冰,身子一直,遇到陽光便化了開來,順著我的衣領(lǐng)往下飛速地淌,從頭到腳滑了個透心涼。
這藥勁太大,當(dāng)時光顧著不要露出破綻,我實在是有些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這些所謂名醫(yī)的水準(zhǔn)。
我走到外面,只見到小店堂內(nèi)跪著一老一小二人,身后又有家仆若干,手里都捧著蓋著布的盤子。
旁邊幾個伙計都拿著沒放下的抹布傻傻地看,見我下樓,這才大夢初醒似的一溜煙兒退了。
小的那個我見過,正是狀告馮爭的那位謝家長孫,謝司正。
他一手跪攙著身邊的老人,半直著身子與我目光短短相交,露出一絲絲感激之色來,又很快低了下去。
謝司正所扶的必然就是謝老家主謝毅了。他半倚在長孫身上,一手還緊緊拄著拐杖,見到我來,松開抖動的拐杖就拜下去:“參見公主殿下。”
我急忙雙手相攙,向旁邊少年笑道:“司正,還不快將你祖父扶起來?你這事做得忒不厚道,又不是在皇宮大內(nèi),沒有這么多繁文縟節(jié),怎么能叫老人家跪候我?”
謝司正已是赧然,低著頭順著我,將謝老家主從跪扶到站起來。
我示意紅穗將謝毅方才脫手的拐杖撿起來遞還。
“多謝殿下體恤。老朽能得見公主天顏,真是光宗耀祖,千叩萬拜都不足以紓解這一腔的澎湃?!崩霞抑魈痤^來,被緊緊攥著的的拐杖顫得極厲害,“殿下抱恙還許老朽進(jìn)來打擾,真是折煞了?!?p> 謝老家主看起來年紀(jì)也有七十上下,可是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依舊雪亮,眼角褶皺里都是藏不住的精明,不難看出年輕時的叱咤風(fēng)云,雷厲風(fēng)行來。
也不失為家財萬貫的傳奇。
我在主位坐了下來,側(cè)身將手貼在溫?zé)岬牟璞希骸爸x老家主真是說笑了。您為了南篁水情一擲千金,散盡家財,只為國泰民安,本宮還要替黎民百姓好生感謝您,若要是您一個頭磕下去,才真是折煞本宮了?!?p> 謝毅連連道不敢當(dāng),又側(cè)頭使了個眼色,身后的一排家丁就膝行上前:“殿下在戶楠助我謝家抓到了小賊,又對老朽這個不成器的孫子多有照拂,如此大恩無以為報,老朽這輩子都與黃白之物打交道,別的寶貝沒有,只有這些俗物,還請殿下笑納?!?p> 我心下一凜,只覺得這位老人眼中的精光愈發(fā)盛了。
果然,謝家家主還是不好對付的。
那些家丁還不等我反應(yīng),便一同掀開了那些遮蓋的厚灰布,登時整廳都閃了一閃,浮銀游金,蓬蓽生輝起來。
我沒仔細(xì)去看那托盤上的珠光寶氣,抬起袖子掩面避開金光,抬高聲音道:“謝家主是看不起本宮了。”
“殿下何解?”老人問。
“若是令孫回來有將在戶楠所見所聞轉(zhuǎn)述,那您必知道本宮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東西。”我忽然坐直了身子,放下袖子直視他,“若要說潑天富貴,滿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宮紙醉金迷見過,貫朽粟陳享過,花天酒地厭過,夜夜笙歌聽過,撕過絲帛,踏過紗綢,散過金銀,識得滿漢全席,認(rèn)得酒渣米糠。這小小一個清江縣,區(qū)區(qū)一個戶楠城,還入不了本宮的眼!”
謝老家主聽得發(fā)愣,似乎沒料到我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神色里也染上幾分復(fù)雜來。
“本宮此行從中宮皇城來,往邊疆柳江去,這雙眼睛將一路的風(fēng)霜都見透了,實在沒有閑情雅致來欣賞這些黃白俗物,還請謝家主收起來罷?!蔽依涞溃酒鹆松?,裙擺上的翠玉美石就叮叮咚咚撞了個清脆。
也是我倒霉,此時忽然感到喉嚨一癢,想要咳嗽,只能極力保持著呼吸,站起身一甩袖離去了,留下謝家眾人面面相覷。
原本還有一肚子的話,也只好暫時留到下次。
剛離開他們的視線,我便痛痛快快咳了一通,方才一路幾乎要把臉憋紅了。
這個謝毅不愧是當(dāng)過皇商的人,也是老狐貍了,雖然張口閉口都是感謝,但這都是挖了坑等著我跳呢。
看樣子,他是不想要和皇家扯上一星半點的關(guān)系,于是拿了這么多的東西來搪塞我。這些東西我要是收下了,那便是兩不相欠,就算我不收,他也已經(jīng)借此表了態(tài)。
可我好不容易廢了這么大的周折才搭上謝家這條線,怎么能輕易放棄?
他暗示了他的態(tài)度,那我便要明示,且表現(xiàn)得更加強硬。謝家這個聚寶盆顯然不是那么簡單就認(rèn)主的,光是擺平了一個馮爭,追回了一點點可憐尊嚴(yán)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謝司正年輕,看樣子歷練的也少,遠(yuǎn)沒有他祖父這樣精打細(xì)算,人情世故看得這么透徹,若是他大權(quán)在握,我也不必費這么多周折。
不過話說回來,他要是真執(zhí)掌謝家,那也就不會這么單純了。
這么復(fù)雜的生意場,對方又是浮沉其中大半輩子的人精,我若是不用些手段,那定然是周旋不來的。
我快行了幾步,來到房門口,看見白昕已然等候多時,此時正低頭向我拜禮,沒來得及壓住嘴邊的笑容。
一切都早已在掌握之中,謝家已經(jīng)成了我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