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語,這件事情總歸是要有一個交代的。我固然不想要卷入牢獄之災,但是現(xiàn)在卻也別無他法了。
雖然王將軍身死,不會平添麻煩,這對于太子來說,對南篁來說是再好不過的結(jié)果,但是對于我來說,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我還不能下獄,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我還不能折在這里。
所以當太子堅定地扶起我的時候,我也只是站穩(wěn)了身子,沒有再執(zhí)著地不自量力。
我站在旁邊,望著自己的影子,只感到一陣的無力感。我只有一個人,孤掌難鳴,我還是不夠強大,不夠站在頂峰俯瞰世界,也沒有翻云覆雨的權利,能夠書寫這個弱肉強食世界的規(guī)則。
我站在廟堂的邊沿,我已經(jīng)能感受到萬千向我投來的目光。我逼迫自己向前走,向前走,只有我自己知道曝露在這么多人面前,我有多么恐懼。
我這樣的人啊,是在荒山出生的,是在野草中生長的,是在高大的樹木中匍匐著長大的,是在狂風驟雨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存的。習慣了被掠奪陽光,習慣了在陰暗的角落里發(fā)霉,可是有一日我來到了云端——云是真的云,我第一次見到了陽光,觸碰到了溫暖,可是我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住。
如果上邪能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我大概終究也是要錯過的。
現(xiàn)如今我又站在了這里,想要重新攀爬上去,想要為著心里重新燃氣的那一團火焰拼死一搏,可是我怕。
我怕我一個錯步,就要跌落深淵,再也爬不回來。
我不說話,南藺溯也不說話,我們就定定地望著對方。
旁邊的老丞相也沒有說話,一時之間屋子里除了在窗沿上滾進來的陽光,再沒有了可以證明時光流逝的東西。
南藺溯忽然提起一個笑容來,低頭望進我的眼睛,面上的棱角浮了一層淡淡的微光。他背對著窗子,我正看見有一朵白色的樹花在他的耳下開得正艷:“皇姐,王將軍見事情敗露,在路上逃跑不成,最終在搜到贓物后畏罪自殺,這種事情誰都沒有辦法的,你不必自責了?!?p> 我心里一顫,只看見那為了粉飾蒼白明顯抹了胭脂的薄唇,殊不知那樣會襯得人更加憔悴。我突然想起記憶中的那張臉,他也總是這樣的,總是這樣的。
蒼白,單薄,卻堅定。
或許落魄,或許隱忍,但是骨子里刻著的韌和貴,是無論如何都消磨不掉的。
“我知道了。”我說。
南藺溯眼睛輕輕彎了一彎,而后就轉(zhuǎn)身向丞相道:“請丞相隨本太子去殿中,無論如何也要?;式銦o虞?!?p> 他望向了門外,我望著他的側(cè)臉,突然一股酸楚就這么沖上了鼻子,幾乎控制不住掉下眼淚來。
南藺溯抬腳走了出去:“哪有功臣因為除了亂臣賊子而受罪的道理?!?p> 我吸了一口氣,跟了過去。
一人做事一人當,豈是他想保就能保的?我這弟弟還經(jīng)驗不足,根基也是一盤散沙,不能因為我功虧一簣。
南藺溯推了門,卻突然回頭伸手擋住了我的去路。他緊緊撇著唇,本就薄薄的唇此時更是變成了一條直線被咬得胭脂都沒了顏色:“皇姐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本該在皇宮里過衣食無憂的日子,可姐姐卻為了南篁奔波天下,深入狼穴,調(diào)兵遣將,平反除害,本該握著美玉錦繡的手時時都要預備著拔劍迎戰(zhàn),這是我欠你的,父皇欠你的,也是整個南篁欠你的?!?p> “皇姐,你不必去了。以前是藺溯不爭氣,現(xiàn)在你不必怕,天塌下來,有弟弟給你撐著了?!?p> ——
丞相和太子走了出去,只留我一個人在偏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那幾個時辰的,只知道自己盯著窗外正盛放的花,直到視線都變得模糊,黑暗下來。
我迷迷糊糊當中,似乎做了一個夢,夢里也是黑洞洞的,我長途跋涉從襄渠的皇宮走到了長寧關,在尸橫遍野的逃難路上目睹了無數(shù)的悲歡離合,又在緊閉的城門前看見無數(shù)垂死的人。
那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有很多很多人都死在了半路上,在永夜中沉沉睡去。
真的好長。好累。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塵埃落定了。
太子在群臣面前力保下我,具體的場面我沒有親眼看見,但是想必也是困難重重。很大程度上來說,我一路保著苒苒公主回到南篁,是還了太子遣柏永晞來救我的恩的。
他大概是覺得我們本是同根所生,這一點幫助是應該的,可是我本來就不是他的姐姐,和他也不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不想欠他的情。
但是很多時候,不得不欠。
人活在這世上,就是不斷地欠了還,還了欠的,等到命數(shù)盡了,還欠著的,還沒還的,便一并歸入了塵土,什么也不是了。
我想,大概稍許欠一些還不清的人情,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算來算去,算不清的賬太多了。
最后,王將軍為自己的身后賺了個惡名,皇榜張貼出去,這個保家衛(wèi)國的將軍被扣上個畏罪自殺的帽子,我安然無恙。
太子回來的時候是一臉倦容的,我想要說些感謝的話,最后卻沒有說出口,一時之間望著他,只覺得他的眉宇之間又染上了幾分金色。
我道:“藺溯,此事了了,便再沒有能夠撼動南篁王室的動蕩了。父皇若是能看到,一定是感到萬分欣慰的?,F(xiàn)在萬事都已經(jīng)步入正軌了,你也已經(jīng)成家娶妻,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尋個由頭祭祀,徹底將這個位子穩(wěn)下來了?!?p> 當一個儲君以帝王的身份向天祭祀,獲得神的認可,那他的位置基本就不會再有波動了。
“是。”南藺溯坐在了我的對面,“方才丞相也與我說了,此事已經(jīng)著手安排起來了,因為天災人禍,一切從簡,應該也會快得多?!?p> 他頓了頓,一雙透亮的眼睛望過來:“皇姐,此事看似是擺平了,可是我總有中不好的預感,感覺還有什么事即將要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