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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策

第一百六十二章 回望白云生翠巘,歸來紅葉滿征衣

瀟湘策 清蒸榴蓮 3722 2021-09-08 11:23:09

  被拖起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渾身的冷汗浸透了我的五感,粉碎了我的思緒。我一動也動不了,連手指都抬不起來,冰冷的牢獄里我只能與饑餓依偎取暖,用疼痛來麻痹我的大腦。

  胃絞仿佛要讓我腰折兩段,五臟六腑都像是壓成了一團(tuán),一并在我的身體里顫抖,戰(zhàn)栗。

  我不知道是誰拉起的我,也不知道是誰將我的鐐銬枷鎖去除,換了輕便的麻繩,然后把我半拖半拽押上了囚車。

  我閉上眼睛,刺眼的陽光化作一個巨大的火團(tuán),在我眼前逼近,然后轟然將我吞沒,燒灼著我的每一寸皮膚,撕裂著我的每一絲理智。

  顛簸的車幾乎要讓我嘔吐,我卻根本吐無可吐。被卸掉的下巴已經(jīng)扯得我皮肉發(fā)僵,我想我現(xiàn)在一定是狼狽不堪,不成人形。

  人聲鼎沸。

  忽然迎面一陣風(fēng)來,我感到額頂被什么東西啪地撞上,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發(fā)臭的粘稠的液體就順著我的側(cè)臉流淌下來。

  我卻連眼睛都再沒有力氣睜開來,連聽見的聲音都不欲去深究是什么意思。

  “你在宮中榮華富貴,我們在外面衣不附體……”

  “妖女——你這妖女!!”

  怨懟,怒氣,在滿目瘡痍的國度里最不缺的就是這些。我本以為我可以坦然面對,如今才發(fā)現(xiàn),在南藺溯一番話后,真相將我所有的堅持,將我所有的美夢都擊得粉身碎骨。原來我并沒有足夠的勇氣,也沒有足夠的魄力來支撐我跪在這里,承受天下的唾罵。

  我感到又一個臭雞蛋在我的肩頭打開,可是我渾身的本領(lǐng)都被軟骨散打散,而且這么小的木籠,鋪天蓋地的辱罵,我又怎么能躲得開?

  我以為我會麻木,但是我還是忍不住。

  一個,兩個,三個。

  七個,八個,九個。

  他們知道什么能讓囚犯感到痛苦,他們知道什么才是恥辱,蛋液打濕了我的發(fā),流淌過我的眼皮,劃過我的嘴角,混著我的咸腥淚水,一路向下。

  我冷得發(fā)抖。

  聲音就在我的喉嚨里,可是我卻發(fā)不出來。

  “妖女……玩弄百姓,欺君罔上,簡直罪不可赦!”

  “殺了她!”

  “罪該萬死!”

  “妖女——妖女!”

  是南藺溯……是他?。∧銈冸y道看不出來嗎?真正要把你們拉入火坑的,是他??!他把我騙了,他把你們都騙了。

  “多虧圣上明裁圣決,揪出妖女,還了我們一個公道!”

  不是的。不是的。

  “萬歲!”

  “萬歲!”

  “萬萬歲!”

  我的眼淚不斷地流,卻不會有人看見我的痛苦,也不會有人來聽我的聲音,他們只能看見自己無處宣泄的怒火,只能看見自己的悲慘和不幸。

  罪魁禍?zhǔn)?,是那個如今端坐皇宮的南藺溯。

  他利用我,除掉了王將軍,又要利用我,穩(wěn)固他的江山。

  我這一死,這天下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我不敢想,更不敢睜眼。

  我怕我這一睜眼,就要看見斷壁殘垣,就要看見生靈涂炭,就要看見尸橫遍野,就要看見血流漂杵。

  對不起……

  我還是什么都沒做成。

  我還是那個懦弱得不堪一擊的人,什么也改變不了。

  如果我把假面摘下來,大概還能有一線希望,可是我被綁得嚴(yán)嚴(yán)實實,軟骨散又并未失效,這也只能是妄想了。

  囚車一停,幾雙手把我從車上拉下,拖上斷頭臺。

  我感到雙膝一落,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我睜開眼睛,看見冷森森的刀尖在我的身邊。我看不到行刑的人,只能看見臺下黑壓壓的集滿了觀看的人。

  哄鬧的人群咒罵著,肆意發(fā)泄著。陽光晃眼,發(fā)臭的雞蛋從四面八方砸過來,砸得我失去支撐,歪倒在地上。

  我本來就是勉強跪著,一點力氣也沒有。旁邊有人把我重新拉起來,我的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身體沉得好似要壓破板磚,就這樣墜入地獄。

  高臺上的太監(jiān)在一條條,一件件地念著我的罪狀,我卻什么也聽不清,耳朵里像是灌滿了水,模模糊糊,嘟嘟囔囔,朦朦朧朧。

  結(jié)束了。

  真的要結(jié)束了嗎。

  我望著青空,望著亭臺樓閣,望著在大街小巷穿行的百姓,人生百態(tài),萬事具休,絲竹聲遠(yuǎn),而我的面前只有無窮無盡的怨氣,將我打得原形畢露。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我來不及再去荊滸關(guān)拜祭那些亡故的魂靈,也來不及再去報答老翁的饅頭之恩,我曾經(jīng)在玉蘭花海許下的愿,也從不曾還。

  他們說得對。

  我本來就是個,罪該萬死,罪不可赦的人。

  鑼鼓在周圍響起,我的罪狀卻還沒有讀完。遠(yuǎn)方似有軍旗搖動,原來這鑼鼓并不是昭示著我的死期,而是因為遠(yuǎn)方來客。軍旗上燙金的襄字比太陽還要耀眼,我跪在高高的刑臺上,一覽無余。

  南藺溯原來早就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

  他甚至是故意讓我看見這一幕的。他故意當(dāng)著我的面,殘忍地,決絕地,將我所有的幻想,將我所有的希望都一點點踩得粉碎。

  我死不能瞑目??!

  大地都被遠(yuǎn)方的所謂盟軍撼動,襄字旗魚貫而入,披堅執(zhí)銳的兵士浩浩蕩蕩,數(shù)量其實并不太多,不過百余人上下,正向南篁皇宮的方向前行。

  扎眼的紅旗,如今是涂料,明日就是鮮血。我不知道看熱鬧的百姓是否知道這城門一開,對他們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們?nèi)缃竦暮闷妫才?,都不過是注定埋葬在歷史里的硝煙塵灰。

  南篁皇宮正是我背后的方向,這入城的襄軍,甚至就要經(jīng)過我的身邊。我不敢想,更不敢思,我什么也改變不了,我想救的人我救不了,我想做的事我做不成,我如今,只能眼睜睜地望著遠(yuǎn)處的兵士將領(lǐng)向我策馬奔騰而來。

  寒沙在馬蹄下飛濺而起,所有的流言蜚語都在這一刻被放大到了極致,盡數(shù)傾瀉在我的身上。我被冷漠的世界萬箭穿心,這個時候卻再感覺不到痛。

  被打翻的陽光潑開了世界的色彩,東風(fēng)作筆,將黑白的框架劃作山川大海,高城流水,紅綃飛揚,寒鐵生霜。

  被壓折的花草在地上掙扎著死去,被踩碎的泥石被碾壓得再拼湊不起來,我原來也注定了要這樣一事無成,無名無姓地死去。我死以后,是否能夠再見到他?

  原來一切皆是虛妄。

  原來浮生若夢,眾生皆苦。

  我望穿青云,墜入無邊地獄。我渾身被臭水淋得透濕,大概也再算不得人。

  來世,或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鳥,或成一條無憂無慮的魚,或許再續(xù)不得前緣,但若是能再遠(yuǎn)遠(yuǎn)見到他一眼,我便足矣。

  我定睛向近來的襄軍望,旌旗蔽空,削天刺地,塵灰彌漫,洶涌澎湃。

  為首那人,騎著高頭大馬,寶冠紅纓,魚鱗甲映著云海翻騰,紅色鑲金的披風(fēng)在空中飛揚流動。耳邊只聞布帛撕裂,忽而風(fēng)起,吹得我散發(fā)驟起,蕩破視線,涌碎時空。

  驟然一聲嗡鳴,扎得所有的聲音都匯聚成一條長而直的線,那頭一拉,將我拉入回憶的洪流。

  馬蹄踢踏,鑼鼓喧天,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個迎面向我而來的他。

  一步。

  兩步。

  三步。

  黝黑的馬在遠(yuǎn)處踏碎滿地的陽光,踢開歸根的紅黃綠葉,而他目不斜視,眸中是朦朧月下,襄渠皇宮里的赤辣血色,是窗前一瞥,將被熄滅的目光,是洞房花燭,在床頭慢慢燒落的蠟,是那個午后,那句支撐我活到現(xiàn)在的“喜歡”。

  我看見我接過他手中的玉佩。他的眸光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澄澈,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耀眼。我在那刻生出從來沒有感覺到的渴望,我想要靠近他,我不想要離開他。

  至少,他這樣美好的,一塵不染的人,不應(yīng)該早早地沉睡在淤泥之下。

  是他。

  我感到我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仿佛已經(jīng)停止多時的心跳又再次在這具近乎枯竭的身體里找回了主權(quán)。

  是他。

  是他。

  是他。

  我不會看錯。

  我從未見過他在穹頂下意氣風(fēng)發(fā),也從未見過他在戰(zhàn)馬上風(fēng)華絕代,可我知道,他本該如此。他就該如此地活著。

  午夜驚醒,滿天星空都不及我夢中的那一雙璀璨,晴空萬里,都不及他回首時的三分眸光?;蛟S我不熟悉他的衣服,不熟悉他的體態(tài),但只憑那雙眼睛,那雙熠熠生輝的眸,我就永遠(yuǎn)都不會認(rèn)錯。

  景燁。

  襄景燁?。?!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我卻再發(fā)不出聲音了,我卻只是一個跪在刑場陌生人。我想不到,我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更想不到,會在刑場看見讓我魂牽夢縈的人。我如今渾身都是發(fā)臭的雞蛋,戴著不倫不類的假面,被卸掉了下巴,被軟骨散麻得渾身無力,背著千萬的罪名,在爛泥地里泡著,在黑白無常的鎖鏈前俯首,而他,策馬揚鞭,與我擦肩而過。

  猛地,又是一個雞蛋砸在我的眉心,所有的謾罵又如同瘋漲的晚潮,重新在我耳邊炸開。鋒利的蛋殼大概是割碎了我的皮肉,一路向下,我感到一陣刺痛,卻再算不得什么。

  景燁。景燁。景燁。

  一陣他路過帶來的風(fēng),撞開了我身后的大鑼。

  太監(jiān)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下了宣誦,背后不知名的官老爺擲下死簽,我余光中的襄軍飛速地離去,一切都仿佛放慢了無數(shù)倍,我想要大笑,想要至少死得瀟灑,想要至少自嘲一下我這可笑的一輩子。

  可是我卻再沒有力氣,也再沒有時間了。

  這一張我精心挑選的面皮,我本該因它不抱遺憾地死去,它卻讓我封了口,讓我百口莫辯,讓我和我朝思暮想的人失之交臂。

  我閉上了眼睛,兩行淚順著面頰落下。天公大概待我一個罪孽深重的人不薄,至少讓我知道了,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至少他還活著。

  夠了。夠了。

  我已能感到頸后的刀風(fēng),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暗沉,耳邊的嘈雜也逐漸變成低語,黑白無常的腳步愈發(fā)逼近,我有口不能言,有話不能說,徒有四肢而不得行,這一輩子,欠了太多,錯的更多。

  原來這些,都是要還的。

  我沒有等到我預(yù)料的疼痛,風(fēng)至屠刀來,身后卻驟然一聲巨響——

  錚?。。?!

  我一睜眼,卻見那刀和一支箭打橫飛滑出了高臺之外,我心臟一顫,身體失去支撐,跌翻下去。

  我現(xiàn)在渾身無力,又被五花大綁,這一摔,大概也是必死無疑。

  可是,我卻沒有感到貫耳而過的風(fēng),身體在空中失去了平衡,眼前銀光一閃,繩索具裂,跌入一個輕柔的懷抱。

  是夢?是幻?

  紅色的披風(fēng)在這時蓋住了我的身體,我抬眼看見景燁丟下手中的弓箭,反手向兩旁的南軍拔出了長劍。他烏黑的發(fā)在陽光里蕩漾,雪亮的劍身掙斷了在空中四散而開的麻繩碎屑,映照著他的明眸,映照著在他兩邊,上百柄為他開路的利刀。

  襄字旗在空中撕空裂風(fēng),我感到他環(huán)著我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他輕低下那雙在我夢中百轉(zhuǎn)千回的眸。

  “瀟湘。”

  “我找到你了。”

  

清蒸榴蓮

滴滴,您的小天使景燁已上線   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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