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師兄
辛靈煙看上去三十上下的模樣,雖說身為為一派掌門,卻也比姚青想象的年輕。他的身材很頎偉,立在這合縱堂之中,便于其身后的白墻上拖出一道極長的陰影。
與俞珺的明眸疏眉不同,辛靈煙的面部線條十分硬朗,猶如刀削斧鑿一般;再加上那銳利得好似鷹隼一般的眼睛,他整張臉自然散發(fā)著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zhì)。
在把俞珺的親筆信交給辛靈煙后,姚青便站在合縱堂的座席前等候了許久。辛靈煙把信閱讀完之后,低下頭思量了一陣子,接著他的目光算是第一次正式地落在了姚青身上。
姚青知道辛掌門這就是要向自己發(fā)問了。
他果然聽到了辛靈煙沉厚的聲音:“你真的想練劍嗎?”
姚青沒想到辛掌門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就好像先生向拜在門前求學(xué)的學(xué)生作最后的確認(rèn):你當(dāng)真想讀書嗎?
這問題,姚青早已在晨曦或是桂影下自問了千百遍,這時候當(dāng)然不會有半點(diǎn)遲疑。
見著姚青點(diǎn)頭肯定,辛靈煙也是微微頷首。
“那么好。明日你就跟著我學(xué)吧?!?p> 姚青愣了愣,就這么簡單?
辛靈煙卻像是想起了什么:“還有一件事,你不能忘?!?p> 他朝姚青看了一眼。姚青也看向他。
“從今天起,你姓辛?!?p> 這個要求著實(shí)古怪,雖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可世上哪有師父要求弟子直接從隨自己的姓氏的?然而姚青只是想了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于是向辛靈煙行了一禮:“弟子懂得。”
辛靈煙瞧著他,忽然發(fā)問:“你叫什么?”
“辛青。”姚青說。
“很好,”辛靈煙說,“只要你一天還在這烏山之上、只要你一天還在這南州境內(nèi),你就別忘了你姓什么。
“假如你不想給自己或他人惹來災(zāi)禍,這件事,你就不要忘?!?p> 姚青不禁想到了俞叔的那番話。
他點(diǎn)頭應(yīng)是。
說完這些話后,辛靈煙也不再多言,擺了擺手,示意姚青退出堂外等候。姚青又朝著辛靈煙行了一禮,隨后徑直退出了合縱堂。
辛靈煙拿捏著那塊玉玦,面對著合縱堂的白墻沉默了良久。
最終他嘆了口氣,喃喃低語:“你想讓縱橫派培養(yǎng)出第二個俞珺嗎,師兄?”
……
姚青放眼,看這烏山的林木,還有林木之間的建筑。往后在這烏山之中隱姓埋名地練劍,一來便不知是要生活多少年,他不禁想。
姚青在合縱堂外候了半晌,見著從旁邊的一條山道上疾步走來了一名年輕人。這人的形體較姚青仿佛,走路很穩(wěn),步履生風(fēng);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那剪水雙瞳,眨眼之間好似跳動著靈光。
這人的額頭還微冒著汗,衣服卻很干爽,看起來像是不久前還在練功,但突然間被師尊傳喚,而后急忙換了套潔凈的衣服就趕來了此處。
姚青瞧瞧他的臉容,覺得比起自己應(yīng)該也大不了幾歲。
他還注意到,這人也是身著一襲灰色劍袍,其右襟的位置,以黑底白線繡了一個篆體的“縱”字。姚青記起早晨見到的那名帶路的弟子,其灰袍卻是在左襟處有一“橫”字。
他感覺自己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我是掌門師尊的大弟子,我叫丁雨伯?!眮砣俗鲋晕医榻B,同時以有些緊張和好奇的眼神看了看姚青,“你就是師父新收的弟子吧?”
“見過師兄?!币η喑湫卸Y。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倍∮瓴畵狭藫项^,又說:“師父吩咐我給你安排住所,你隨我來吧。”
他招了招手。姚青會意,跟在他身后邁足山道。
離開合縱堂、又穿過了一片密林,走了半座山頭,兩人終于是來到了后山縱橫弟子的住處。好幾個院落,有大有小,墻體也是漆得有黑有白。
“嗯……你就睡我隔間吧,那兒之前一直空著,我去給你收拾一下;待會兒再讓派里的雜役送一套被褥與日常用品過來便是?!倍∮瓴呑哌呎f道。
縱橫派在烏山鎮(zhèn)里雇有雜役,上山來挑水做飯,打掃廳堂道場。畢竟縱橫劍士一天到晚幾乎都要潛心習(xí)練劍法,并沒有多少工夫著手其余,生活中的這些瑣事自然也只能請人來幫忙打理。
——也正是因?yàn)閿?shù)代門人如此一心一意地鉆研劍道,縱橫派現(xiàn)今才得以負(fù)上天下第一劍宗的名號。
丁雨伯帶著姚青來到一座規(guī)模較小的院子。
“比起其他院子,這兒是小了點(diǎn),不過其他地方都是十幾、幾十個人擠在一塊兒;這里呢?以前就我一個人,舒坦得緊呢!”丁雨伯說的時候滿臉得意。
“待遇真好。”姚青說。
“那可不,掌門師尊就收了我這么一個親傳弟子。”丁雨伯說。想了想,他又說:“對了哦,現(xiàn)在多了你一個?!?p> 姚青想起先前入目的那些不同顏色的院墻,不由問:“師兄,這些院子的院墻有些黑、有些白,這應(yīng)該不僅僅是為了好看吧?”
“嗯……黑墻里頭都是縱劍派弟子,白墻里住著橫劍派的弟子……啊呀……”丁雨伯說到一半,遽然記起姚青還只是個剛?cè)腴T不滿一天的新弟子,大抵不懂這些,于是繼續(xù)解釋道:“我們縱橫劍派的縱橫劍法名揚(yáng)天下,不過世人口中所言的縱橫劍,實(shí)際上乃是兩部劍法——縱劍與橫劍?!?p> 丁雨伯頓了頓,接著說:“雖說縱劍與橫劍系出同源,但兩部劍法的劍意卻是大相庭徑。一般來說,新弟子在入門修行了一段時間后,便會選擇二者其一作為日后專攻的方向;練的劍法有異,久而久之,縱橫派之中也逐漸有了派別之分?!?p> 果然是這樣,姚青想。
“你就不用考慮這些了,”丁雨伯說“師父是縱劍派的,你當(dāng)然也是練縱劍啊?!?p> 姚青點(diǎn)點(diǎn)頭,心想,不知俞叔是練什么劍的呢?
“你就住這間房吧,我先給你整理整理?!倍∮瓴岩η鄮У揭婚g屋前,說道。驀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啊……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p> 丁雨伯向姚青瞧了過來:“你叫什么?”
姚青想到辛靈煙的囑咐,便答道:“辛青。”
聽到這個名字,丁雨伯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他的眼睛很靈動,這么一來那份異常就更顯濃重。姚青疑惑,不禁問:“怎么了嗎?”
“你……”丁雨伯有些猶豫,看了看姚青,試探著、吞吞吐吐地問,“你不會是……師父的私生子吧?”
姚青知道師兄誤會了。他想解釋,突然發(fā)覺這事情還真不太好解釋,憋了半天,臉都憋成了豬肝色。結(jié)果姚青只憋出了兩個字:“不是?!?p> 丁雨伯心想,不是就不是吧,你做這么多前戲干嗎。
然后他進(jìn)了屋子,把里頭清理了一番;雜役又往院子中送了一套物什過來。姚青這下就算是在這黑墻小院中落了腳。
丁雨伯抬頭看了看天,此際已近午時了。
“你歇息一會兒吧,餓了沒?等等我?guī)闳ナ抽g。不是飯點(diǎn),不知有沒有東西吃?!倍∮瓴f,“待到入了未時,你再隨我下一趟山去?!?p> “下山?”姚青有些糊涂。我今天這不是剛從山下上來嗎,才不到半天工夫,怎么又讓我下去了?
“去鎮(zhèn)子里,給你做套門服呀?!倍∮瓴f著指了指身上的灰袍,笑了笑:“縱橫派向來都是在春分與秋分招收弟子,你這拜入山門的時間不前不后的,門派里當(dāng)然沒有多余的門服給你啊。師父說了,讓我下午就帶你去做兩套門服,銀子都給我了。”
說完他拍了拍衣服口袋,登時傳來一陣嘩啦嘩啦的錢幣碰撞聲音。
姚青看著丁雨伯帶笑的臉龐,總覺得這位師兄是有什么預(yù)謀。
……
在食間隨意吃了點(diǎn)東西,姚青在屋里開始打盹兒。
而后不久又被丁雨伯叫醒。
在后者的不斷催促下,兩人不到未時就已出了縱橫門墻。
還是像早晨那樣,由丁雨伯領(lǐng)路。但他卻沒朝山門的方向走。
姚青奇怪,于是開口問他。丁雨伯聽了姚青的疑惑,哈哈一笑:“烏山上通往縱橫派的路徑當(dāng)然不止山門前的那條正道呀。還有幾條林間小道可走,不過沒有鋪石修砌,也只有派內(nèi)的弟子懂得,以后你也會慢慢知曉的。
“我現(xiàn)在領(lǐng)你走的就是其中一條,從這兒下去離烏山鎮(zhèn)更近一些。”
說話間,一條蜿蜒向下的泥道出現(xiàn)在眼前。
姚青忽地想到了什么,問道:“下了山之后,我們該當(dāng)如何前往烏山鎮(zhèn)啊?”
“步行啊?!倍∮瓴?,這事兒還需要問嗎?
姚青瞧著丁雨伯一臉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再想到早上乘馬疾馳而過的那六里路。他的面頰不由得一白。
“安心?!倍∮瓴牧伺乃募绨颍拔遗蓭熜值軓那耙?zhèn)上去,都是這么走著去的;沒有多遠(yuǎn),很輕松?!?p> 姚青看了看他,將信將疑。
然后他發(fā)現(xiàn)真的很輕松,對丁雨伯來說的話。下了山再走出三里路,姚青已經(jīng)走得腿腳發(fā)軟,丁雨伯依舊在他的前頭健步如飛。
姚青看看丁雨伯的背影,心里不禁感慨,照這么走,師兄你為什么不干脆跑起來呢?
丁雨伯走出了一段又停下來等姚青,走出了一段又停下來;這么一路走走停停,最終丁雨伯忍不住又拍了拍師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有些缺乏鍛煉啊,師弟。”
姚青嘆了一口氣,他當(dāng)然明白。自己已經(jīng)不是那個出入都有車馬乘駕、春秋皆是鮮衣美食的姚家公子了。
這一路他看清了自己與武者的距離。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彌補(bǔ)這云天深潭般的差距,報(bào)仇一事也只是癡人譫語罷了。
現(xiàn)在的他無比渴望變強(qiáng)。
耳邊話音響起。
“欸,師弟,你現(xiàn)在這樣的身體素質(zhì)真的不行哪。我跟你說啊,爬山是個不錯的鍛煉法子,不僅能強(qiáng)筋骨,還能練氣;我們這些師兄,日常練功就有在山里跑上跑下的……還有啊……”
丁雨伯放緩腳步走在姚青身邊,開始滔滔不絕。
這一路下來,不,這半天的相處下來,姚青還明白了另一件事情。他瞄了丁雨伯一眼。
自己的這位師兄,是個話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