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酒水侍候,圓桌上只余七人,兩個小少年早就想尋個借口逃出疏雨樓,心思都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席間飲酒的唯周笑川、秦殊和崔立慶,余下的均以茶代酒。菜至五味,幾人繞著越城徐徐說起近幾年的見聞,既然由周笑川做主人就沒有冷下場來的道理。莫看張多祚年紀(jì)最小,什么話到他嘴里一番穿針引線,再說出口時頗值得人咂摸幾遍。坐在他身邊的許松山照舊問什么答什么,一派很不自在的模樣。
“大哥,我?guī)缮较热バ阉S看看?!睆埗囔裣蛑艿懒艘宦?。
“好,好,還是你想得周到,快去吧。”周笑川答。
醒俗齋臨近疏雨樓,本是周家存放醫(yī)理典籍之地,幾年前一把大火過后,醒俗齋與其中醫(yī)書皆作了塵與土。如今作何用,程勝尚不清楚,不過與周笑川登疏雨樓前,倒是隱隱聞到醒俗齋方向乘風(fēng)而來的藥草味。
桌前這個人算是少時玩伴,連程勝都知白齊華要餐后飲藥,周笑川自然早已安排妥當(dāng),只等人送上疏雨樓便可,哪里要旁人費(fèi)心,況且有東志先生坐鎮(zhèn),張多祚這么說,只是替許松山找個離席的借口。
許松山隨張多祚一走遠(yuǎn),程勝將目光轉(zhuǎn)回到周笑川這邊,如此一瞥,周笑川便知他要問什么,答道:“生意做到了越城,自然凡事先問問周征。”
一說起生意,不得不提周家的藥材生意,讀書人尊周家,尊的是做學(xué)問的周家,可這老一輩如何面上有光到了周笑川這一輩都不作數(shù)了,就算前有周征重振家業(yè)也僅此而已。
周笑川手搭在腕上,細(xì)撫了撫這江南道來的上等料子,繼續(xù)道:“許家把公子送到越城來,也是有苦衷。哨行來的口信,說江南道近來不太平,莫再惹是非了,留在越城總好過回江南道?!?p> “倒是?!?p> 程勝也聽了些江南道的詭事怪談,隨口應(yīng)和了兩句,便問起江南道許家與許松山其人。
“松山他這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兒,到現(xiàn)在還有些怯人?!?p> 聽到這里,程勝不禁有些愕然,有天底下第一等的名醫(yī)東志先生坐守越城,為的原來不止白家大公子一人。
“也是聽多祚說的?!敝苄Υㄗ杂X這話說得不妥貼,又道:“松山他平日里緘口不語,開口必有驚人之言。”
程勝笑了笑:“這位松山小兄弟確實(shí)有點(diǎn)意思?!?p> 時刻被白齊華握在手里的拄杖歪了歪,在桌下輕輕敲打了一下程勝的靴子。
白齊華的聲音也適時響起:“關(guān)謙一得到你的消息,老崔和我就從安濱趕過來。”
這一句如果不是白齊華信口胡鄒的,現(xiàn)今的越城與程勝所想所知曉的那個越城確實(shí)不太一樣了。程勝面色如常,關(guān)切問起:“近來不在越城?”
白齊華扭過頭,捂著帕子輕咳了一陣才答道:“安濱臨近江南道,去找東志先生拿新方子?!?p> 話雖如此說,取藥方這種事旁人代勞便可,白齊華往來多有不便,恐實(shí)情并非如此。程勝湊近些,白齊華身上透出一種藥味,與他在醒俗齋一帶聞到的味道頗為相似。
“聽聞程兄弟師從尤七甫前輩,蜀道難行,蜀中了悟閣更是向來不收容外姓弟子。程兄弟近些年都是留在……”
“在九嶷山莊時多?!?p> 白齊華點(diǎn)點(diǎn)頭,正要開口,只聽樓下傳來一聲呼喊。
“白大哥?!?p> 張多祚腳步輕快,聲音乍止便從樓梯口露出頭來,他手里端著湯藥碗。
不對。
程勝聽白齊華的話只講了一半,但他來不及問,張多祚已經(jīng)沖到了他們面前,話頭就此打住。
這湯藥實(shí)在難以下咽,白齊華接過湯藥碗后遲遲不肯喝。張多祚上下打量著,程勝不敢說他從中能看出什么,但這神情與適才下樓去的張多祚判若兩人。
“白大哥?”
張多祚試著替白齊華扶穩(wěn)湯藥碗,但白齊華的手抖得愈發(fā)不可壓制,湯藥因而灑了大半。
“東志先生呢?”
這一聲自程勝身后傳來。
周笑川顯然知道之后的事。
白齊華一把抓住程勝的手臂,他還想說些什么,但是已經(jīng)說不出口了。
額頭上沁出的細(xì)密汗水襯得面色更加蒼白,他看起來幾欲暈厥過去,白齊華別過頭,仍然想說些什么。程勝看在眼里,他在旁怔怔站著。
等程勝回過神,白齊華已被家仆抬下疏雨樓。
經(jīng)這一遭,他才覺自己已直入云里霧里,并非因為席間謎一樣的問語答語,也非為這場景駭住了,而是白齊華被抬走時說的話,程勝讀出來了,讀懂了。他轉(zhuǎn)過頭,見周笑川的神情同他一樣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