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地方,顧影不說,堂昭鈺也明白了,是他們早上經(jīng)過的禁地。
一般人是不會想到那里去了,而那里,也更不是一般人就能去的了。
堂昭鈺對著米鋪的兩位老者作揖,還是那般謙恭禮貌,“陳老,不知小荷近兩日可曾去過酆都南郊?”
“怎么可能呢?”
兩個老人對視了一眼,連忙搖頭,
“不可能,酆都南郊離此處最近也至少需要兩三日的腳程,小荷從未久離我們二人身邊,更何況,這丫頭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她,怎么可能去過呢?”
“說,你看到了什么?”
顧影沒有理會他們的說辭,只是冷冰冰地盯著小荷,一直在逼問。
“不是我,不是我!”小荷整個人蹲下身去開始顫抖,又抬起頭來笑著看向他,“他們找的是你,你那里有寶貝,嘻嘻嘻……”
顧影一手撐起了她的下巴,使其看向自己。
他也說不清為什么,就是覺得,他在無名小鎮(zhèn)里看到的東西,這個人也一定都看到了。
“你看我的眼睛,還在不在?”
顧影一路上都能感覺得到自己的右眼酸澀腫痛,一定不同尋常。
而這次小荷抬頭看了一眼,直接嚇得蜷縮成了一團,瑟瑟發(fā)抖,嘴里語無倫次地嘟念著,“他們……他們來了!尸體,山腳下的尸體……好大的雨,好多的鬼……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兩個老人撲通一聲跪在了顧影的身前,“少閣主,我求求你,不要再逼她了,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哪也沒去過,老身求求你了……”
“二位請起,晚輩可受不住二老如此大禮?!?p> 顧影說著,將他們攙扶了起來。
對人,他向來是恩怨分明了然于心,
“令郎于我飲風(fēng)閣有大恩,卻未能自保其身,使得二位白發(fā)人送了黑發(fā)人。
方才,是我失禮了。
只是……最近可能會不太平,切莫再踏出這渝州城半步了。
出了這渝州城,誰都護不了你們周全。”
“多謝少閣主……”兩人連忙躬身拜謝,又將小荷牽入屋中。
小荷在被拉扯的路上,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對上了顧影的眼睛,沖著他微微地一笑。
這笑容,眼神空洞無物,不像是她有意識表現(xiàn)出來的,倒像是無形中有兩只手捏住了她兩邊的臉,將她的嘴角拉拽出了一個奇怪的弧度,那般詭異。
“她去過那里?!鳖櫽翱粗偱惡蛇h去的身影,轉(zhuǎn)頭對身旁的堂昭鈺說,“酆都禁地的那片鬼林,她身上死人的氣息,不會有錯的?!?p> “可是陳老沒有必要騙我們,他畢竟是……”
“沒有人在說謊?!?p> 顧影重新捋了一遍頭緒,從飛羽門,到死神,到大漠飛鷹,再到無名小鎮(zhèn),鬼頭張的話和小荷的話。
這一切的事情看似毫無瓜葛,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像一雙無形的手在背后小心地繡制著一張畫卷,“昭鈺,回去之后,你要先去查一下,那個蕭小妹?!?p> “知道了?!?p> 明明是渝州城的正中心,卻偏偏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
飲風(fēng)閣,就藏在這一片茂密的銀杏林之中。
層樓疊榭的院落里,有護衛(wèi)與侍女淺話嬉笑,可一見到這個單衣少年走了進來,無不屏息凝神不敢再多話。
不知從院落中哪個角落,突然走出一個深灰色勁裝疾服的少女,將長發(fā)用一條黑色絲帶高高綰起。
不落浮塵,也不施粉黛。
女子從墻后走出,對著兩人的方向深深一鞠,“少閣主,清風(fēng)堂主?!?p> “他在么?”
顧影沒有閑情看旁人一眼,只遠遠地望向院落最深處,那個他最想見到又最不敢見到的人。
女子低垂著頭,雙手束在身前,攥的有些青筋外露,“閣主在書房,已經(jīng)等了兩個時辰了。你,回來晚了許多?!?p> 他每一次出任務(wù),都是片刻不敢耽擱。
而這一次,陰差陽錯的走到了不該去的地方,耽誤了整整半日。
他便知道,這次又該受罰了。
尤其是,根本沒有拿回他要的東西。
“我自己去見他?!?p> 顧影看著女子緊張的神色就已猜到了大概,只是不管什么結(jié)果,他都要去面對那個人的,逃也逃不掉。
“我隨你一起。”
堂昭鈺說著也要上前,他認為,若是有外人在場,閣主至少也會博三分顏面的。
“不必?!?p> 看著顧影執(zhí)意前行的身影,堂昭鈺下意識地上前去追他,卻被灰衣女子伸手攔了下來。
“清風(fēng)堂主,閣主另有事情要交代你去做?!?p> 說著,女子從袖中顫抖著掏出了一個竹簡,她方才緊攥著的東西,竹簡的外面用一個紫色繡金囊袋包裹著。
堂昭鈺看到了這個竹簡,才知道她之前所有不自然的表現(xiàn),并不是因為閣主可能會懲罰顧影,而是因為自己的這個任務(wù)。
飲風(fēng)閣中機密信箋俱有等級劃分,最平凡不過的是灰色,重要一些的是黑色,更為緊要的是赤紅色,而這象征紫氣東來的紫色,這些年,他最多也只是偶然瞥見過一二次罷了,自己從未收到過。
而這次交與他的,很有可能也是他此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去哪?”
堂昭鈺的聲音變得有些低啞,壓著嗓子輕輕問了出來。
“長……安……”
女子闔了闔眼,說出這個地方時,也深吐了一口氣。
顧影剛走出去沒幾步,聽到長安這兩個字時突然怔住了,整個人倏地一下回轉(zhuǎn)身來,“這么快?”
女子默默點了點頭,不說什么話。
長安,對他們來說,是現(xiàn)在最不該踏足的地方。
他們昨夜去飛羽門找許蒙的時候,就是因為許蒙帶著東西已經(jīng)逃去了長安,別無他法只能放棄追蹤。
可他卻沒想到,父親這么快便已得知了消息,更沒想到的是,居然派堂昭鈺只身前往長安。
“一個人?”
雖然顧影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不想讓外人看到他表現(xiàn)出來絲毫擔(dān)心堂昭鈺的樣子,可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女子又點了點頭,閉著的雙眼終于睜開,“清風(fēng)堂主,望自珍重。”
堂昭鈺咬定牙關(guān),很坦然地接下了紫金信箋,他已做好了一切最壞的打算,“拾兒,假使我一個月內(nèi)不能回來,麻煩你告知拈花堂主,讓她……保重?!?p> 拾兒瞥了一眼堂昭鈺的方向,對他回以一禮,便又消失在院落中。
顧影看到遠去的拾兒,又看了看堂昭鈺手中的竹簡,眉間擰成了一個疙瘩,遂轉(zhuǎn)回身去不再去看。
他不忍看到這個人,也不想讓這個人看到他此刻的神情。
“顧影?!?p> 堂昭鈺第一次心平氣和地直呼他的名字而不是少主,是因為他真的將顧影看作是親弟弟一般,想最后再與他說幾句體己話,
“正如我昨日所言,不曾言悔?!?p> “知道了?!鳖櫽拔⒀鲋邦~閉上雙目,打斷了堂昭鈺的自說自話,“不過就是出門辦點事,哪里來的這么多矯情的話,早去早回就是了?!?p> “咳……
是我忘記了,少主長大了,已不再需要我的保護了。
我們這些人,只要別給飲風(fēng)閣丟人就行了?!?p> 堂昭鈺只是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多說什么,只因他知道,多說無益。
可是正當(dāng)他邁出步子準備走出飲風(fēng)閣時,又被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叫住。
“昭鈺?!鳖櫽笆种芯o攥著的刀鞘發(fā)出咯咯的碎裂聲,“別死了?!?p> “好?!?p> 本握著紫金竹簡還尚在顫抖的手,聽到這句話也鎮(zhèn)靜了下來。
堂昭鈺抬頭望向北方的天空,長安,長安,終于不再是那個不能涉足的地方。
二十年了,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