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無殤

　　顧承風(fēng)負手而立，站在案牘一旁，斜眼看著身邊的顧影。

　　“從那時起，世間再無聽雨樓，只有這飄搖中的飲風(fēng)閣。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那三日醉骨散的毒早已承襲在了你的體內(nèi)。

　　你因禍得福而有了敏銳于常人的感識，這是你的造化，可你也因這毒從小到大受盡折磨，這也是你的命數(shù)。

　　鬼醫(yī)菩提子給的那一寸紅雖不足以克制毒性，但也能延緩發(fā)作時期。

　　你若惜命，就切記要隨身帶著。”

　　顧影佇立在一旁，聽完了整個故事，久久沉默不語。

　　身上的折磨，與心中的折磨相比，又能算做些什么呢？

　　稍傾，他又復(fù)看向顧承風(fēng)，眼中盡是些欲說還休。

　　他的聲音有些許低啞顫抖，“你，恨我么？”

　　“恨？”顧承風(fēng)看著他的樣子覺得很好笑，他卻半點也笑不出來，將雙眼閉了下去，“這二十年來的日日夜夜，我無時無刻不在恨你的存在。你可知，如果能用你的命去換回筠兒的命，我早已做了千回萬回?！?p>　　“如果可以換，我也愿意，千回萬回都不后悔?！?p>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情緒，只是目光中，透出來一股難以言喻的痛楚。

　　顧影從來沒有見過她，那個只活在傳說中的娘親。

　　可是他從小就知道，他的命，是誰舍了自己的命換來的。

　　在他心里，林筠兒是個不可挽回的遺憾，而顧承風(fēng)，就是他要償還一生的人。

　　所以，為了顧承風(fēng)，他甘愿去做任何事。

　　可是，他更想要的是，有生之年，能得到父親的一句肯定。

　　至少一句，只要一句，他此生才不枉為人。

　　可是顧承風(fēng)沒理會他的這番心意，這樣的話人人都會說，可是不管做什么，早就為時已晚。

　　他轉(zhuǎn)移了話題，不愿再去回憶陳年舊事。

　　“我找了整整二十年，我一直守在這渝州城，可每次到了絕頂峰，都再也找不到當年半點蛛絲馬跡。

　　本來這件事情，我是想著自己去處理，不打算讓你知道的。

　　可是，現(xiàn)在看來，也許只有你，才能找到她?！?p>　　這根刺，在顧承風(fēng)的心上扎了整整二十年，他始終沒弄明白，當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讓我去絕頂峰找她？”

　　顧影知道他說的人是誰，他交代的事，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不是讓你去找她，而是，她已經(jīng)找上了你?！?p>　　顧承風(fēng)看到他剛才殷紅的右眼時，就已經(jīng)察覺到了，這跟他當年在絕頂峰山腳下的那一夜何其相像。

　　“那時，長安的人竟然也坐得住？”

　　二十年前，江都判官盟與長安金刀門就早已在江湖上有著數(shù)百年之威，縱然其他后起之秀并未過多參與，他們兩個勢力也是斷然不會不聞不問的。

　　如今，他知道了當年判官盟在顧承風(fēng)和林筠兒身邊都插有暗哨，可是，金刀門竟然沒有一點消息。

　　“那幾年，正是金刀門變數(shù)最多的幾年，自己的事都處理不好，自然無暇他顧?！?p>　　顧承風(fēng)自然是早有耳聞，那幾年，金刀門內(nèi)拋妻棄子，殺兄弒叔，明爭暗奪，各種傳聞在武林中層出不窮。

　　而正是有了那些事，才有了現(xiàn)在的這個薄情寡義陰狠決絕的金刀門主。

　　據(jù)說，當年他坐上金刀門第一把交椅的時候，沒人能夠想象得到，那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

　　“那赤髓為何會變成這樣？”

　　他更加疑惑，聽顧承風(fēng)的描述，赤髓應(yīng)該是一把無人可敵的刀，殺過無數(shù)人的刀。

　　可是現(xiàn)在，居然變成了一把殺不了人的刀。

　　顧承風(fēng)也陷入沉思中，“那次之后，赤髓就已經(jīng)變成了一把無法再殺人的刀?！?p>　　“你覺得，這也與那林中之鬼有關(guān)？”

　　“除了她，還會有誰？”

　　“現(xiàn)在去？”

　　顧影并不多做廢話，他知道了顧承風(fēng)的意思。

　　只不過，他的刀還在鬼頭張那里，那把最普通不過的刀，卻是他唯一想用的刀。

　　顧承風(fēng)點了點頭，將赤髓遞給了他，“這個帶著，她見到了自會明白?！?p>　　顧影已經(jīng)等不到那把刀重新鍛好，只能接過赤髓，只身離去。

　　好在，他也同樣知道，不是只有刀，才能殺人的。

　　“影兒?！鳖櫝酗L(fēng)從身后突然叫住了他，若有所思地說著，“倘若你有幸到了那里，切莫忘了擷一把黃泉路上的花放在身上?！?p>　　顧影沒有回頭，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他也一定會照做。

　　閣樓上，又陷入死寂。

　　桌子上的茶已經(jīng)涼了，顧承風(fēng)望著茶盞，卻一口都沒有喝下去。

　　“他已走遠，你還不出來？”

　　顧承風(fēng)的眼睛又一次瞥向了身后不遠處的那個翠玉屏風(fēng)。

　　屏風(fēng)后，走出來一個人。

　　蓮花踱步，步搖輕曳。

　　一襲雪白色紗裙逶迤拖地，外披著緋紅色薄如蟬翼的煙紗衫，裙幅褶褶如月華流動傾瀉于地，墨玉般的青絲隨意披散在腰間，皮膚細潤如溫玉柔光若膩，娥眉粉黛嬌艷欲滴，額間的兩縷發(fā)絲隨風(fēng)輕柔拂面，平添幾分誘人的風(fēng)情。

　　又見她目中煙波流轉(zhuǎn)，顧盼間華彩流溢，眸光點點媚而不惑更勝狡黠三分，行動間氣若幽蘭如閑庭信步自成一番風(fēng)韻。

　　只不過，那一雙令人心馳神蕩的水月明眸下，卻藏著一幅看不見的風(fēng)景。

　　一面薄紗輕掩著嬌容，一顰一笑，只能勾人無限遐思卻看不真切。

　　“這茶不適合你，又何必強求，還是喝這個吧?！?p>　　女人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手中拎著一個酒壺。

　　她將顧承風(fēng)面前的茶杯推開，又取出一個新的杯子，慢慢斟上了一杯酒。

　　“可是渝州的人，不都在喝這種茶么?！鳖櫝酗L(fēng)看著茶杯凝目沉思，他以為，這么些年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渝州城的點點滴滴。

　　“可你終究不是渝州的人?！?p>　　一雙細嫩如柔夷的手拈起酒杯，遞送到了顧承風(fēng)的面前。

　　“我知道?！鳖櫝酗L(fēng)接過了酒杯，一飲而盡，酒過愁腸愁更愁，“這一切，只怕是萬般皆天意，半分不由人。”

　　“我倒是覺得，此中萬般皆人為，半點不由天。”女人又斟滿了一杯酒，輕笑著，“為了天下人，那時，你們下寒山，當真是這樣想的么？”

　　“天下人？說得好聽，沒經(jīng)歷過世事的人，又怎么真的可能……那時，太年輕?！鳖櫝酗L(fēng)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推手拒絕了她的酒，“即便是在寒山比普通人多看到了些事情，但畢竟也還是太年輕了?！?p>　　“年輕不是可以犯錯的借口，永遠都不是……”

　　“無殤，這么多年，你心中所想可否動搖過？”

　　無殤聽到他說的這句話，手中的杯盞一顫，又徐徐放了下來。

　　“時間總是很容易讓人去遺忘的，而且，人們也是很善于遺忘的。”她低垂著雙眸，目中月華流轉(zhuǎn)，柔波似水我見猶憐，又忽然抬起頭來意味深長地笑著，“只不過，這世上有些東西會隨著時間慢慢變淡，可有的東西，就如那陳年的美酒，越陳越濃，越久陷得越深?！?p>　　顧承風(fēng)也輕輕嘆了一口氣，雙手交叉置于桌子上，“陳家丫頭在街上的那些話，分明就是說與我聽的?！?p>　　“呵，真叛徒自認是真英烈，假叛徒倒是無端背了十年鍋。他們作何計較……咳……我不知道他們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不會是好主意就是了?！睙o殤向旁邊踱了幾步，又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你不如交給拾兒那丫頭去查，反正她最近不是還在盯著那個老太婆，順道的事兒，你又何必問我?！?p>　　顧承風(fēng)也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一聲，“什么時候，連你都不愿再給我好臉色瞧了。”

　　“你不也是一樣？”

　　無殤回著他的話，顧承風(fēng)聽得出來，無殤是因為他那般對待顧影，所以有些不高興。

　　“他不同?！?p>　　顧承風(fēng)眉心緊鎖，他真的不知道，該用一種什么態(tài)度去對待那個孩子。

　　“不同？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死不了就行。”顧承風(fēng)又重新拿起了剛剛那一杯未喝的酒，一口灌下，長長舒了一口氣，又補上了一句，“死了也無妨。”

　　“呵?！?p>　　無殤不屑理會他，只是在一旁冷笑一聲。

　　顧承風(fēng)這才又看向門外一眼，嘴角不由自主地輕輕抽動了一下，“這孩子，太像他的娘親。每次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了筠兒，我就不忍再對他好了?！?p>　　“幸好這孩子還算懂事，即使你不善待他，他依然對你忠心耿耿。要是換做了別人，只怕早就……”

　　“所以，他才配當我的兒子?！?p>　　“你不怕他終有一日會突然想明白了么？”無殤說著，偷偷瞄了他一眼。

　　“明白了更好?！鳖櫝酗L(fēng)自己摸上了酒壺，自斟自酌起來，“他要是聽話，我只能憂心，他什么時候要是不聽話了，我才能放心啊。”

　　“說的自己那么癡心，你們這些人，不是最懂得隨便給自己找個伴兒的么？”

　　無殤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酒壺，明明是她拿來的酒，此時卻不讓他再喝了。

　　“你這話說的，倒真是讓我以為你……咳咳……”

　　顧承風(fēng)看著酒壺被搶，又看她這番態(tài)度，先是愣了一下，又兀自發(fā)笑起來。

　　“咯咯咯咯……咯咯……”無殤卻在這一刻突然肆聲大笑起來，這笑聲如同萬鬼皆嚎，嘶聲力竭，悲戚動天，“你若是像我這般死過一次，又只能這樣活著，不知到時，是否還能說出同樣的話？”

　　“我又比你好過到哪去呢？”顧承風(fēng)也同樣站起身來，負手而立。

　　“至少，你還是顧承風(fēng)?！?p>　　無殤扭頭輕瞥，看著顧承風(fēng)的方向，她希望，能夠在他眼中看到與她不同的東西。

　　只可惜，她終究是不能看到了。

　　“我不過是個未亡人罷了。”顧承風(fēng)走到窗邊，輕輕打開了窗扇，看向外面春風(fēng)拂綠了滿園，只是他的眼中，如寒冬般刺骨凜冽萬靈皆枯。

　　“之所以茍且活到現(xiàn)在，就是為了拖著那些人，一起下地獄。”

　　……

　　昔年不解花間語，而今已是語中人。

　　無可奈何花落去，點點紅泥笑風(fēng)塵。

　　青燈古卷對闌干，冷月稀星照孤墳。

　　旦旦信誓欲語遲，拳拳情腸向誰深。

　　倚門閑眄庭花落，憑軒臥聽檐下雨。

　　雨落無聲滴滴碎，風(fēng)過無痕陣陣寒。

　　忽而又聞漲秋池，未曾點滴到天明。

　　小樓一夜不忍聽，狼藉醉問應(yīng)暮春。

　　非是行至水窮處，卻道坐看云起時。

　　一蓑煙雨淋漓盡，滄海月明任平生。

　　看罷千山終是客，此間風(fēng)雨不由人。

　　人生如寄何可憂，自心安處論浮沉。

　　世間再無聽雨樓，此地獨留飲風(fēng)閣。

　　廿年風(fēng)雨如一日，只恨空余未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