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距離嘉木寺的動亂之夜已經過去了十日,照理來講嘉木寺的變故水月應該已經了解了才是。
可為什么我仍舊有一種直覺——那個瓜皮已經陷入了很微妙的事件當中因此依舊什么都沒聽說。
沒辦法,我就特地把這件事捋清楚,正好穆秋也想要聽了。
“晴姐姐,你也該跟我講了,寺城里這一連串的事件是怎么回事?”
“穆秋你怎么問題這么多,你看弦五不是也只了解了一個結果就心滿意足了嗎?”話是這么說,我還是為穆秋沒有和弦五同流合污地走上劍術之道感到欣慰。
寺城的夜晚,我和穆秋在茶室內對坐,今夜沒有火與劍,從這里可以看見寺城的平靜夜空;小院內剛落了雪,但池塘里養(yǎng)的鴨子們毫不介意,甚至還在茶室外面的走道上坐了一排,似乎對我和穆秋的談話很感興趣。
至于那兩只鵝,之前穆秋給它們做的新的木窩相當舒適的樣子,那兩只已經在窩里面睡下了。
“咳咳,”我故作正經地清清嗓子,“依舊是從結論講起,那夜過后寺城被北國的奇兵占領,而僅僅過了兩日,城便被本國的精銳軍隊奪了回來,蕭三被奉為里應外合奪回了城的最大功臣而坐回了城主的位置上,嘉木寺則被說成亂黨?!?p> “不管怎么想這一切都不應該這么快就完成,所以晴姐姐,這果然都是被安排好的嗎?”
“是的,只是最大的獲益者蕭三不像是能謀劃到這樣的人,基本可以確定從北國入侵到蕭三上位都是蕭百里一手謀劃的?!?p> 穆秋低下頭,又思考了片刻后才放棄一般地抬頭望著我:
“這些我也多半能猜測到,但道理呢?這一切怎么能運作起來的?晴姐姐,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坐在那里想是怎么也不會明白的,之前我也是瞎猜,但最近收集到了石錘的證據,”我把書案邊上的一本手記拿給穆秋,“這是我派藍輕調查后整理的心癡管理下和過去蕭三管理下嘉木寺城向朝廷進貢的情況;后面還有這兩位城主與北地王府的關系?!?p> 穆秋很快就把那手記翻看了一遍,這樣快的速度是一定不能看完全的,但我知道他已經領會了要點。
“心癡師父他……該怎么說,真是目無王法啊……”穆秋把問題一語道破。
“豈止是目無王法……這樣子就是說嘉木寺城要起義想必都有人相信吧,”我喝了一口面前的蜂蜜水,自從泉子被我派出去以后終于沒有人逼著我喝那苦到令人發(fā)指的茶了,“北地地處長城以外,本就不大受朝廷約束,所以一直以來也不像是一個國家內部的區(qū)域而是像是一個小的附屬國一樣,其中唯一的大城嘉木寺城就像是國都。即便如此北地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也沒有產生裂痕完全是出于皇帝對北地王府的信任以及對于嘉木寺城的信任,若是這兩個有一個變得不可靠那么北地這種被朝廷放任自由生長的狀態(tài)就會崩潰,屆時哪邊都不會得到好處——蕭三是知道這個道理的。”
“所以他對朝廷的進貢格外多啊……而且和北地王府那邊的聯(lián)絡也很密切,不辭辛苦跑去長安的次數也相當多。”穆秋一邊聽著我的話,一邊翻著手記。
“雖說王的信任不是這樣便能輕易獲得的東西,但總遠強過心癡那樣……”我一想到心癡管理城的時候竟然是那樣地肆意妄為便感到一陣陣的頭疼。
“朝貢保持在一種糊弄的狀態(tài)上、也沒有去過長安城、和北地王那邊的關系似乎也很緊張……”穆秋也和我一樣按著頭不想說話了。
“并且嘉木寺也不是過去單純德高望重的寺院了,而是變成了武林的門派,這些在皇帝眼里都是相當的不穩(wěn)定因素,武林人士就是最大的不穩(wěn)定份子——但他又不能因此就怎樣,畢竟那是聲名在外的嘉木寺。
蕭百里看到了這些,所以聯(lián)合朝廷,恐怕還有北地王,一同搞了這么個翻來覆去的事情——先在北地暗中調來一支精銳的軍隊,同時將嘉木寺后山的秘徑透露給北國,并保證可以協(xié)助一同占領嘉木寺城從而吞并整個北地;在北國的奇兵把寺城占領既沒有扎穩(wěn)腳跟也沒能從大路調來大軍的時候這支部隊就被早就等在城周圍區(qū)域的朝廷軍隊剿滅了。那時我還沒回到嘉木寺,但穆秋你應該看到了吧?一邊倒一樣的戰(zhàn)斗?!?p> “是的,城門瞬間就被攻破,北國的布置被洞悉了一般,只用了不到半日就結束了?!?p> “那應當是蕭百里和蕭三傳遞了情報,這樣一來蕭三幫助朝廷奪回寺城的名目也成立了,因為入侵的道路是嘉木寺的后山,這個鍋也可以甩給嘉木寺?!?p> “等一下,晴姐姐,我們可是連寺院都被燒掉了,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是皇帝本人想對嘉木寺動手,那是皇帝,帝王,國家里面最牛逼的人,只要情理上他本人能基本解釋得通沒有哪個傻子會想和他硬去講道理的——那是觸碰逆鱗的風險,沒有人敢去承受那個風險?!?p> 穆秋合上了我的手記,低下頭相當低落。
他想反駁我,但他知道我是對的,雖然不講道理,但是很正確。
事情也解釋清楚了,我放穆秋一個人在那里先冷靜一會,自己走到了小院邊上想去逗弄一下那一排鴨子。但我剛一靠近,它們就立刻散開遠離了我,就像是嫌棄我一樣。
真是不可愛,沒辦法還是找穆秋玩吧:
“雖然話是這么說,這也不是嘉木寺有什么錯的意思,更不是心癡做錯了什么,事實上光是看寺城的話心癡和蕭三都將城中事務處理得很好,沒有什么優(yōu)劣——
只是蕭百里向王提供了更好的方案,只要一些犧牲就能讓國家更加完美的方案。先不說這一系列謀劃下來蕭百里能在兩個國家之間斡旋并且同時取得了敵對國家兩位王的信任是多么精妙的操作。聽說我們的皇帝尚且很年輕,但果決至此我只能深表佩服?!?p> “晴姐姐,我不想你佩服他,晴姐姐將來不要變成他這樣?!?p> 穆秋的語氣很強硬,他跟我說話的時候從來都是溫聲細語生怕惹得我有一點不快一樣,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的聲音。
我詫異地望向他,他也固執(zhí)地盯著我。
那是想要向后畏縮,卻依舊硬著頭皮和我對視的固執(zhí)。
“啊……穆秋,我都跟你說過了,喜歡的東西我是不會丟掉的,”我走回書案邊上緩緩坐下,本來想伸手去拍拍穆秋的臉但見他神色很認真便作罷,“幫會缺少一個謀劃的人,我如今情愿做這樣的人。若是謀劃便不得不去衡量各方的價值,包括人命的價值——只是有些東西對別人無所謂我而言卻意義超常,若是這些東西都弄到失去了就是我這謀劃者的失敗?!?p> 我從兜里面掏出一塊糖遞給穆秋,他苦笑一下,但還是乖乖接了過去。
“晴姐姐,我又不是小孩子。”
“沒辦法,誰讓你也是意義超常的東西之一呢?!?p> 穆秋把糖放進嘴里,低下頭不說話了。
穆秋此刻應當算是幫會的成員,但若不是他仍稱呼心癡“師父”我甚至都要忘掉他本來是嘉木寺門下的弟子了。
動亂的那夜朗愚出于某種考量把整個嘉木寺趕下了山,我順著他的意思將其中的大半藏進了這個宅邸,同時算計了蕭三給他一種我什么都沒做、嘉木寺眾人都在往城外跑的錯覺。
雖然后來朗愚失了音訊,寺院也被燒毀,但嘉木寺的人總算是被我保留了下來。
蕭三成為城主之后又過了幾天,等到風聲松下來之后我將宅邸下面的眾人放出來,打扮一番讓他們不大像和尚之后暗中送他們出了城。
“蕭姑娘的恩情我們全寺都會永記在心,若是這江湖上還有我們能棲身之地的話,將來定會傾盡我們的一切回報蕭姑娘。”記得離別的時候朗烈跟我說了這樣夸張的話。
但穆秋沒有和他們同行,而是留在了幫會。他說是比起游俠,留在“這里”應該能更為有用。
“誒穆秋?!蔽逸p聲喚他。
“怎么了晴姐姐?”
“你還記得你對朗烈說的你留在‘這里’能更為有用的話吧?”
“是有這話來著……”穆秋不知道我怎么突然提起了這件事。
“所以‘這里’,你是指的留在幫會,還是留在我的身邊???”
穆秋輕輕地把本來都已經端到嘴邊的茶盞放下——他要是再不放下恐怕里面的茶水就會因為顫抖濺出來了。
“晴……晴姐姐問得真奇怪,這不都一樣嗎?”
“不一樣的,我又不可能永遠都在幫會,若是將來有一天我離開了……”我側著頭,用一只手扶著臉頰,不往下說了。
穆秋把頭使勁埋下去,過了許久自知沒法糊弄過去之后才緩緩抬起頭,目光游離地看著我:
“……我,我想留在……”
“晴姐,北地王的位置探查到了?!?p> 從房梁上翻下來一名黑衣的男子,他半跪在庭前,我和穆秋的談話也就因此中斷。
穆秋好像松了一口氣一般,向我和男子都稍鞠一躬后便立刻退出了茶室。
我偷偷嘆了口氣,但還是要去回應那人:
“朧,還是這樣迅速啊。那么那位北地王是住在城主府邸里面還是驛館里?”
這位被稱作朧的男子也是風心意時期就可以進出這座宅邸的成員之一,在嘉木寺動亂的那夜他正在北地的其他區(qū)域探聽蕭百里的情報,所以在一切都結束之后我們才見面。
弦五的年齡我后來特地問過,他27歲,而朧明顯比弦五小一些,在幫會內所執(zhí)行的也是密探之類的工作,這一點從他那一身黑衣也可以看得出來。
“朧”只是代號,或者說是風心意給他取的名字,他原來的名字據他所講已經舍棄了。
雖然不像弦五那樣經常正面對敵,同時他本人也相當內斂——在我問起他的武功時他也只是扶了一下腰后面的短劍,說了一句“只是學了些劍術的皮毛沒什么值得稱道的。”
但當我問弦五“朧所學習的是什么劍術”時,他很冷靜地回了我一句:
“是風幫主的劍術?!?p> 擁有“劍圣”稱號的風心意的劍術。
至此,弦五、泉子、朧、被外派的吳鬼再加上喬霜,過去這位宅邸里的成員除了那位最為重要的風心意以外我便已經認全了。
在我問起北地王的動向后,朧猶豫一下:
“都不是,北地王此刻正在……那種地方,就是能喝酒但是……”
我知道朧想說什么,他可能覺得雖然我是幫主但畢竟還是小姑娘,那種地方跟我可能講不明白。
“朧你怎么跟弦五一樣在奇怪的地方磨磨唧唧,你是想說青樓吧?”
“是。”
“朧,我再問你一遍,確定是青樓嗎?你知道,那位北地王去那里也太怪異了?!?p> “在下知道,但不會出錯,北地王確實暫住在青樓里了?!?p> 明日在城主府,蕭三將會舉辦一場酒宴,為的是招待來到寺城的北地王,同時他也邀請幫會的人出席,大概是要展示和我的約定他還記得吧,那個寺城和幫會互不敵視的約定。
但那可是北地王,如果皇帝本人沒有動靜的話那就是北地的實際掌控者,那么蕭三的宴席一定不會是隨便吃吃喝喝那么簡單。我也是為了提前安排才讓朧去探查北地王在寺城的居所。
但青樓實在是不敢相信,太不合理了——這并不是因為我對北地王人格的信任,說實話只要不是那水月住在青樓里什么的我也可以接受。
“北地王”是一個稱號,這稱號所指的人自然不是永遠固定的——在三年前,還是五年前我忘記了,總之近幾年北地王換了一次人。原本的王由于傷病和朝廷內部的諸多原因離開了北地去了長安,也就是天子身邊任職,“北地王”這一位置便由他的子嗣接任。
那是一名女性,幫會內只有朧曾因為密探的工作遠遠見上過一面,那是和泉子年齡差不多的女性。
所以我說她去青樓里是要做什么啊……
雖然難以置信,但朧既然這都可以斷定那應當也不會出錯。之后我向朧確定了北地王的相貌和那青樓的位置。
“嗯,辛苦了,我接下來還要再在這里待一會,你回去休息就好了?!?p> “我去房頂守衛(wèi)?!?p> “啊,你不必……”
還沒等我說完,朧便朝我稍作一揖,接著翻身上了房頂。
我想光是這一翻身的動作弦五便遠遠學不來。
我坐在茶室內,頭頂聽不到一點動靜;我又走到外面,也見不到朧的身影。他就好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看來如果我不叫他他是不會出現了。
我回到茶室,書案上還有好幾本卷軸,那是風心意留下的無關武功,只是記載了各種奇聞異事的卷宗。
我又去弄上了一杯蜂蜜茶,翻開其中一卷,前幫主的筆跡還是那樣劍勢般凌厲,即便是同一個字也被他以這種運劍一樣的寫法寫出了十幾種不同的風格出來。雖然不能說這是多么精妙的書法,但確實令人光是看文字就能感到樂趣。
想來他寫的時候也是抱著這樣有趣的心態(tài)吧。
真想看看這位倒底是怎樣的灑脫猛男,還是說其實是百里叔那樣風雅的劍客,不,從弦五和泉子對我的反應來看那果然應該是一名可愛的男孩子嗎……
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看著風心意留下的這些故事,雖說是深秋,但茶室內點上了火爐所以溫度正好可以說是涼爽。不知道夜晚過去了多久后我感到了困倦,于是吹熄了蠟燭,彎起雙腿,向側面一趴,很快就睡著了。
……
我模模糊糊醒來的時候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身上的毯子,其次便是茶室和庭院間的帷幕也被人拉上了,想來是怕我的身體被晚風侵擾吧。
“嗯……?”
弦五不像是能做出這么細心的行動;而即使是熟睡的時候,若是有人靠近我一般我也會發(fā)現,所以這也不是穆秋做的。
那這宅邸里如今就只有一個人了,那個走在房頂上都不會發(fā)出聲音的人。
“嗯——朧嗎……”
我裹緊毯子,把身體縮成一團,打算接著睡。
從茶室外面走來了一個人,那腳步聲我也是相當熟悉了,這幾日都是這樣的。
啊——要不下次讓朧和穆秋把他攔在外面吧。
“晴姐,該起來了?!毕椅遄哌M茶室,半跪著說到,他也沒有格外地大聲,只是在清晨安靜的茶室里顯得好像是打雷一樣。
反正在我聽來是有那樣吵鬧。
“弦五……太早了,我再睡一會……”
弦五絲毫不領會少女溫言細語的請求,他直勾勾地走到庭院邊上,不帶任何遲疑地把帷幕拉開,本來被帷幕遮得嚴嚴實實的陽光立刻灑進茶室。
“唔……”我把身體縮得更緊了。
“風幫主過去常教誨我們要跟著太陽一起蘇醒?!?p> “現在我是幫主……新的教誨是下屬不許私自叫幫主起床……”
“在東洲的時候師父也常跟我和師妹講只有和自然保持著一致的作息才更加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我又不學武功不用天人合一……”
“據說總是賴床的話不僅身高會受到影響,身體的發(fā)育也會變得……”
我隨手抄起一本卷軸就扔了過去,弦五也不閃避,他坐在庭院邊上,任那卷軸砸中了腦袋。
“弦五,這些怪話你都從哪里學來的?”
“今早師妹飛鴿傳書最后叮囑我的,說您若是執(zhí)意不起來就這樣講,實在是冒犯了。”弦五彎下腰,伏在了地上。
“……”我也不知道他是想讓我起床的執(zhí)念竟然深到不惜這樣以身犯險還是就想這么皮我一下,總之這家伙我又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樣,“泉子特地飛鴿傳書應該不光是為了教你怎么惹我生氣吧?”
“他們找到了喬霜也大致探聽到了水月的下落,只是處理得可能……”弦五說著遞上了那卷紙條。
“這我回頭再看,”經弦五這么一折騰我也早就清醒了過來,“叫穆秋到我的房間來,我打扮一下之后就要出去?!?p> 聽說我要打扮,弦五毫不隱瞞他驚異的表情。
我越來越懷疑這家伙是故意要皮一下的了。
“弦五哥哥,”我笑著沖弦五說到,“有什么意見嗎?”
“不敢。”
這家伙……
“之后去蕭三那的事情全由你來安排,我一定會準時赴宴的你不必在我這里費心?!?p> “是?!毕椅逡娢覜]有別的指示,便立刻離開開始行動了。
那么赴宴之前,就讓我提前去見識見識傳說中的北地王是什么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