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就到了正月初八。
一大清早，似輕紗般的薄薄霧靄尚未散盡，幾聲歡快的鞭炮聲便撒著歡跑進屋內。
屋內孫毅聽聲音就知道肯定是哪家的頑童拿著點燃的長香，以及從過年那一堆鞭炮爆炸后遺留的花團錦簇似的紅色廢墟中，扒拉出的尚未全部燃盡的小鞭炮。
或調皮地塞進磚頭下、菜地里，或者直接塞到不知名的洞穴中，再用手中的長香點燃引信，然后迅速地跑開一段安全的距離。
隔著遠遠的距離，用好奇地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引信一直燃到盡頭，接著便聽到一聲令人興奮的爆炸聲，聞到撲面襲來讓人有些迷醉的硝煙，伴著一陣陣的滿足與自豪涌上心頭。
就在孫毅準備出門之際，妻子王雅丹拿著一件外套過來，披在他身上。
“早晚涼，把外套穿上?！?p> 孫毅心頭一暖，幸福得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憑妻子擺弄著自己。
在妻子給他穿衣的間隙，他不知怎地生出一種妄念，想要把時間永遠定格在這一瞬間。
過了半晌，他忽然這樣問妻子道：“我和你說的事，你考慮的怎么樣了？是留在羊城，還是到宏興來當我的助理?！?p> 王雅丹幫丈夫扣上最后一個紐扣，抬起頭用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脈脈的注視著自己的丈夫，柔聲道：“能緩一緩嗎？”
孫毅像小孩被人搶了棒棒糖般，有些不高興，拉著臉問道：“怎么，不愿意？”
王雅丹搖頭道：“停職留薪的報告遞上去了，可集團領導不批。后來我又干脆遞了辭職報告，集團領導還是不肯放人。我看是生怕我走了，你就會把債給賴掉?！?p> 孫毅聽了頓時憤憤不平起來，埋怨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p> 王雅丹伸出玉指，一點他的額頭，好氣又好笑地對他道：“你要是君子，他們也不會這么擔憂。就看大年三十他們上門要債時你那副態(tài)度，他們能不擔心嗎？”
“欠錢的是大爺，只要他們答應我的條件，我定會一個子也不少的還給他們?！睂O毅咧嘴一笑，在妻子面前像個做錯了事的大孩子，身子有些扭捏，振振有詞道，“明明是為他們好，可為什么最后受傷的總是我?！?p> 王雅丹噗嗤一笑，有些啼笑皆非，忍不住提醒道：“讓堂堂一個國營大集團給你一個小私企打工，他們多少也抹不開那點面子。更何況你還要利用他們的人脈，聯(lián)絡其他中小國營企業(yè)給你代工，你讓他們臉往哪兒擱?！?p> 原來孫毅和妻子王雅丹原先所在的東方集團，受前幾年三角債的拖累，再加上自身經營管理有些不善，如今已經陷入困境之中，大不如從前那般風光。
在1987年孫毅剛進集團那會兒，正值國家為發(fā)展電子工業(yè)而提出531發(fā)展戰(zhàn)略，想要振興微電子產業(yè)。
按照既定戰(zhàn)略，國家將集中資金建設二三個骨干大廠、扶持一批十個左右中型企業(yè)、允許存在一批各有特色的一ニ十個小廠，東方集團正屬于其中受扶持的中型企業(yè)。
一時之間整個集團上下，像全國各地芯片產業(yè)鏈的相關企業(yè)一樣，都派出考察團奔赴錫城，向742廠取經。
而742廠也響應國家戰(zhàn)略號召，向全國推廣已經掌握的5微米集成電路生產技術，免費贈送技術資料，甚至還派出工程技術人員到其他企業(yè)支援。
該廠時任總經理王紅軍為此專門發(fā)話：“到742廠學習，除了吃飯要錢，住宿不要錢！”
但客觀來說，與當時國際先進技術和巨大的市場缺口相比，我國芯片無論工藝還是產品，仍存在相當大的差距。一份當年的研究報告列舉了其中幾個原因：
一是各種整機引進是“萬國牌”＂的，整機廠要的品種，電路廠做不出來；電路廠生產的，整機廠又不要，電路廠沒有做到市場導向。
二是在引進工作中，大量引進硬件——設備和儀器，而不注重引進軟件——技術和管理，這是引進未能發(fā)揮應有作用的教訓。
三是科研與生產結合不緊密，廠、所內部運行機制不順暢。
當然最重要的一個是經費問題，也是531發(fā)展戰(zhàn)略沒有完美得到落實的原因。
原本計劃中要建立的南北三個微電子基地，投資預計錫城6億元、魔都5億元、京城4億元。由于投資資金沒有著落，北方基地規(guī)劃組工作一年多，寫成報告匯報后就宣布解散。魔都也僅投不到5億元。
在多種原因的作用下，原本提倡的“引進、消化、吸收、創(chuàng)新”八字方針沒有得到全面貫徹，導致包括東方集團在內的許多微電子企業(yè)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引進。
即便是先行者742廠，此后相繼從東芝和西門子引進2-3微米數字電路全線設備和技術，后來又從美國朗訊公司引進0.9微米數字電路設備和技術。
最終“531”發(fā)展戰(zhàn)略的目標雖然得以實現，但卻是以全部從國外引進技術的方式實現的。
到1988年，國內的集成電路年產量終于達到1億塊。
按照當時的通用標準，一個國家的集成電路年產量達到1億塊標志著開始進入工業(yè)化大生產。
美利堅在1966年率先達到，扶桑隨后在1968年達到。
而中國從1965年造出自己的第一塊集成電路以來，卻經歷長達23年的漫長時間，才達到了這一標準線。
雖然東方集團也曾因為從國外引進了集成電路生產線而紅火過一段時間，但最終因為技術是買來的，沒有自我造血的能力，最終在國內重復性建設的大環(huán)境中陷入惡性競爭中，又加上集成電路產業(yè)技術更新周期非常短，生產線沒能及時更新?lián)Q代而陷入經營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
想到東方集團所面臨的困境，孫毅篤定東方集團即便現在抹不開面子，可最終為了不餓肚子，還是會放下身段乖乖地給自己代工。
他不由地得意一笑，兩手一攤，聳了聳肩，有恃無恐道：“那五百萬的事，得往后緩緩嘍?！?p> “我看他們還真拿你這流氓無賴沒轍?！蓖跹诺ひ娬煞蛞桓睙o賴子的模樣，忍不住扶額而嘆，露出不忍的神色。
孫毅嗤笑一聲道：“他們也就是矯情，我看不用多久，還得乖乖到我碗里來?！?p> “要不我給你放出風去?！蓖跹诺ぷ罱K還是站在了丈夫這一邊，給他拿主意道。
“這個主意好，你就說我原本念在自己是從東方集團走出去，想要惠及自己的老單位?，F在東方集團既然不領情，那他只好去另找其它單位去代生產了?！睂O毅眼前一亮，點了點頭，又補充了幾點道，“最好讓集團上下都知道。”
王雅丹翻了一個白眼，似是埋怨，還又笑責道：“這幾年集團效益可不好，你這消息要是傳出去，下面的人為了吃飯，還不把整個集團鬧翻了天?！?p> “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睂O毅一拍大腿，一邊笑著往外走，一邊對妻子道，“時間不早了，我得去我的黃埔軍校，為我宏興的第一期黃埔生進行戰(zhàn)前動員。”
王雅丹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在背后叮囑道：“路上慢點，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