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倫帶著岳駿德和杜栩徑直往宣室殿去,到了殿門口,坤倫打開殿門請杜栩進(jìn)去,而后迅速關(guān)上了門。
見岳駿德不解,惜字如金的坤倫難得多說了句:“陛下想單獨(dú)見杜先生,委屈您跟奴婢一起在殿外等一等吧?!?p> 說罷便兩手在袍袖中交握,微微躬身,閉上雙目仿佛入定,岳駿德無奈也只好垂手而立,在殿外等候。
夕陽如血,為宣室殿前廣場上的一排九鼎籠上一層紅光。
杜栩進(jìn)殿已經(jīng)過了一個時辰,殿內(nèi)偶爾傳來一兩聲激烈卻聽不清內(nèi)容的爭論,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格外安靜。太陽落山,天空由橙紅色漸漸染上鋯藍(lán),鋯藍(lán)又漸漸變深成為墨藍(lán)。宮人在游廊和飛閣中點(diǎn)起風(fēng)燈,每二十步一盞。殿內(nèi)再無一絲動靜傳出。
坤倫閉目垂首、一動不動的姿勢已經(jīng)保持了良久,并且絲毫沒有要變的意思。在永泰宮里,岳駿德最看不懂的兩個人,一個是陛下,另一個就是坤倫??床欢菹拢莉E德并不覺得有什么,因為君主最忌諱就是被臣子看透,正像父親時常教導(dǎo)自己的,越是英明的帝王越不喜歡被看透,身為臣子只需要盡忠就好,忠誠比能干更長久。
但看不懂坤倫是岳駿德多年來的心結(jié)。這個與自己同齡的太監(jiān)原本只是這個宮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塵埃,岳駿德查過坤倫的底細(xì),他父親原本是個教書先生,后來因為水災(zāi)家里人都死光了,他被人販子賣做太監(jiān),進(jìn)宮的時候已經(jīng)十二歲,因為認(rèn)識幾個字,所以被安排在天祿閣,幾年后被陛下選中成為內(nèi)侍親隨,自此一直跟隨陛下,形影不離。多年以來,坤倫掌管天祿石渠兩閣的檔案記錄,并且傳宣詔命,有“內(nèi)丞相”之稱。他每日跟在陛下的身邊,對陛下之所思所想肯定最為了解,而他又是個很少說話、無欲無求的人。岳駿德確定坤倫的話能夠很大程度地影響和左右陛下的意志和決策,如何爭取并把他拉攏過來到自己的陣營里呢?無論擁立誰為儲君,岳駿德都需要盟友,但拉坤倫入伙,恐怕就跟讓后者的命根子再長回來一樣難。
坤倫的眼睛突然睜開,讓岳駿德心里一驚,以為自己心中所想被他看穿,但立即又覺得自己想法荒謬。
“咱們該進(jìn)去了?!崩愅崎_殿門。
岳駿德簡直懷疑坤倫是否真的會傳說中的讀心術(shù),走進(jìn)殿內(nèi),陛下和杜栩果然已經(jīng)談完,坤倫掌握的時間分秒不差。岳駿德沒敢去看陛下的臉色,他先觀察杜栩的神色,見一切如常,心中微微放心,至少沒有談崩。
“駿德啊,”陛下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中悠遠(yuǎn)回蕩,“興樂宮還有哪處殿閣是空置的?”
看來是談成了。
岳駿德回答:“啟稟陛下,興樂宮的永仁殿從前是公子將閭?cè)值芩樱呀?jīng)閑置多年。”
“你安排人去收拾一下,往后杜栩就留在宮里教孩子們讀書了?!?p> 岳駿德微笑道:“那正好,永仁殿離上課的溫室殿和天祿石渠兩閣都近,往來都方便?!?p> 杜栩此刻倒有模有樣地作揖道:“有勞岳大人了。”
出了宣室殿,岳駿德便引著杜栩往永仁殿走去,飛閣上的拱橋被風(fēng)燈的光照的影影綽綽,岳駿德心下輕松,這選師傅一樁大事前后也拖了大半個月,如今總算陛下拍板敲定,自己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岳駿德在前面引路:“明天一早就得給公子們上課,今晚你是不能回澤芝館了,我會派人報個信給湘虹,讓她放心。永仁殿那邊我已經(jīng)吩咐人都收拾好,有什么缺的短的你隨便支使個小黃門告訴我,明天我給你置辦?!?p> 杜栩輕輕一笑:“湘虹說得對,岳大人辦事妥帖,我放心?!?p> 岳駿德客套了一句,繼續(xù)往前走。
杜栩跟在后面問了一句:“岳大人就不好奇陛下和我聊了些什么?”
岳駿德的語氣平靜:“你想告訴我自然會說,我又何必多此一問。再說與陛下密談之事,我還是不知道的好。我父親常說,知道的越多,危險越多,知道的越少,麻煩越少,”
杜栩哈哈笑了幾聲:“岳家家傳的明哲保身,我今日總算是見到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我今日偏要將您往水邊拉一拉,又如何呢?”
岳駿德停下腳步,疑惑地看著這個年輕人。
杜栩在游廊上坐下來:“陛下聽說了我在伯源樓論戰(zhàn)堂的話,答應(yīng)了我對皇后提出的三個條件,但是他反問我如何能夠勝任這份教皇子讀書的責(zé)任?!?p> 岳駿德沒回答,心下思忖,陛下是如何知道論戰(zhàn)堂里杜栩說了什么的?莫非在民間,陛下也一直保持著自己的耳目?按照陛下的性格倒不是不可能,只是陛下能在伯源樓安排耳目也就能在大臣家里安排,自己的身邊有沒有?是誰呢?
杜栩沒有理會岳駿德的心不在焉,而是侃侃道:“我說那要看陛下想要將這三個孩子培養(yǎng)成為什么樣的人,陛下說自己要的是儲君?!?p> 岳駿德把目光轉(zhuǎn)向杜栩:“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
杜栩沒有回答岳駿德的問題,而是順著自己的思路自顧自繼續(xù)道:“我跟陛下說一個國家只能有一個儲君,對所有的孩子不能按照一個套路來教?!?p> 岳駿德淡淡地說:“陛下既然欽定了你,自然是用人不疑。天晚了,咱們還是繼續(xù)往永仁殿走吧?!闭f著當(dāng)先邁步。
“岳大人,你沒有必要對我戒心這么重,咱們是一樣的人,”杜栩的聲音不大,但是卻朗如玉石相擊,“三龍奪珠已經(jīng)是不爭的事實(shí),你難道不想當(dāng)丞相嗎?”
岳駿德猛然回身,疾步走到杜栩面前扼住了他的咽喉,用低啞的聲音說:“我不管你在墨門的大山里和伯源樓論戰(zhàn)堂里養(yǎng)成了想什么說什么的習(xí)慣,但你給我記住,在永泰宮,管不好自己的舌頭就保不住自己的腦袋,我可不想給你當(dāng)陪葬!”
杜栩被岳駿德突如其來的怒火驚得一愣,被扼住的脖子只能發(fā)出游絲般的聲音:“你難道不想賭一把嗎?”
我想賭,但是我輸不起。
真龍不分雌雄。長公主嬋羽比公子凈出身更高貴,更自信;比他親弟弟公子澈思路更敏捷、身體更健康。那女孩從來不哭,和男孩一樣堅強(qiáng)。其實(shí)男女相較,女人更長壽、更堅韌,這都是做帝王的良好品質(zhì)。有人會反駁女人更軟弱、更情緒化、更短視,但那是有的女人,就像男人也并不全都英勇善戰(zhàn)、胸襟廣闊。如果現(xiàn)在就將嬋羽按照儲君來培養(yǎng)的話,她可能成為一個比宣宗更明智的統(tǒng)治者。
要不要和杜栩合作呢?
岳駿德放開手,杜栩撫著脖子咳嗽了幾聲。
“我不想賭,”父親死前我答應(yīng)過他一定不會摻和進(jìn)儲君的爭斗,“太晚了,我該出宮了,前面就是永仁殿,你自己過去吧,找不到路的話,隨便找個宮人打聽一下?!?p> 岳駿德轉(zhuǎn)身大步離去,只聽得杜栩的聲音在身后遠(yuǎn)遠(yuǎn)傳來:“身處波濤,不可能屹立不倒,你必須做出選擇?!?p> 我會選擇的,但現(xiàn)在還遠(yuǎn)遠(yuǎn)不是下注的時候。
鵝沒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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