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是時候站隊了

　　一聽說是岳駿德來，湘虹特意預留了澤芝館的汝江閣給他。這澤芝館是長安城最有名的春樓女閭之一，位于長安城的東市。雖然是歡場，但是個高雅去處，達官貴人，行人商賈往來其間，觀歌舞、會朋友、談生意，更像是個社交場合。這里大大小小的房間都以閣命名，而汝江閣離館內(nèi)的舞臺較遠，是一處安靜所在。

　　岳駿德面前四四方方的一張矮幾上放著一盞琥珀色的淡酒，他端起來在手中把玩，卻無心去飲。這酒雖然度數(shù)不高，但是他喜歡保持清醒，習慣保持清醒。

　　閣內(nèi)有一扇屏風，屏風后有四名樂伎，一拉胡琴，一吹排簫，一撥琵琶，一擊楚筑【注1】，合奏著幽幽咽咽的異域曲子，隔著屏風的薄紗，可以看見她們影影綽綽的身形，卻看不清面孔。

　　外間的女侍將汝江閣的門推開，詹姆斯·溫納特健朗的身影走進來，門又被輕輕拉上。

　　“干什么非約在澤芝館？”溫納特坐在岳駿德對面。

　　“這你就不懂了，”岳駿德為溫納特斟上酒，“你來長安也有段日子了，但是都沒有時間賞一賞長安花，我不日將南下賑災，到時候沒人帶你玩了。”

　　溫納特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將盞中淡酒一飲而盡：“你還當我是小孩子么？”

　　“言歸正傳，”岳駿德為溫納特盞中續(xù)上酒，“你怎么看陛下讓公子凈搬到宣室殿偏殿和他同??？”

　　溫納特警覺地看了看屏風后面的樂伎：“在這說話安全嗎？你不是不了解陛下的為人，到處都有他的眼線?！?p>　　岳駿德做了個安撫溫納特的手勢：“放心，陛下的眼線都是我?guī)退⒅??！?p>　　“你就不擔心陛下也找人盯著你？”

　　岳駿德先是沉默，繼而自嘲一笑：“總有一天會有的，但他要先找到比我更值得他信任的那個人?！?p>　　“坤倫呢？無為呢？你就不想想，陛下可以讓你去監(jiān)視別人，難道不會派人來監(jiān)視你嗎？”

　　岳駿德淡淡地笑了笑：“無為？”，他諷刺地搖搖頭，沒有解釋，“至于坤倫，倒是有這個可能，陛下要節(jié)制我，最有可能用他，但今日你我二人要聊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我二人的身份決定了我們的立場注定有偏頗。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皇后那邊已經(jīng)坐不住了，”溫納特用指腹摩挲著杯沿，“我能理解她，在外人看來，陛下把公子凈接到自己身邊住，無異于已經(jīng)暗示東宮人選了。”

　　岳駿德道：“外人怎么說我不關(guān)心，我問的是你的看法?！?p>　　“我沒有看法，陛下把哪個兒子放在身邊是我無權(quán)置喙的?！?p>　　“我跟你直說了吧，”岳駿德訝異于溫納特的守口如瓶，“現(xiàn)在是五月，七月是三個孩子的生日，八月十五陛下就要宣布太子的人選，我的身份不方便出面，但景陽早就選擇了公子澈。你沒有選擇，不要糾結(jié)了，兩邊都不想得罪的結(jié)果勢必是把兩邊都給得罪了，是時候該站隊了。再說你也根本沒有選擇，你難道不選你姐姐的兒子嗎？沒有血緣的姐姐也是姐姐?！?p>　　溫納特的目光中沒有波動：“且不說我是格蘭德國人，秦國的政事我毫無興趣；即便論親情，我也不想摻和儲君的事情。陛下從小就不喜歡我們插手他的私事?！?p>　　“天子沒有私事，”岳駿德的語氣更嚴肅了一些，“太子只能是公子澈，你必須把公子凈帶去格蘭德國當質(zhì)子。質(zhì)子可不是家事，是一件和秦國、格蘭德國都密切攸關(guān)的國事?！?p>　　溫納特的語氣依舊不卑不亢：“圣心難測，這我決定不了。”

　　“以我對陛下的了解，”岳駿德將兩只酒盞并成一排，拿起牙筷，蘸著酒在矮幾上畫了一道，“自從陛下宣布要選太子的那一刻，考核就已經(jīng)開始了。你以為陛下看的是哪位公子讀書讀得好，騎射練得勤嗎？”

　　岳駿德故意停下來，迎上溫納特的目光。

　　“在海龍王和親這件事上，公子澈果斷，主張讓公主出嫁；公子凈仁義，主張把公主留下，但是他沒有解決問題，兩邊可以說是打了個平手。”

　　岳駿德在分別代表著公子澈和公子凈的酒盞旁邊各畫了一道。

　　溫納特似乎跟上了岳駿德的思路：“這一局，考的是大局觀和親情。公子澈有決斷，但違背了‘贏秦氏勿使手足分離’的家訓，陛下最重感情，所以這一局表面上看打了個平手，實則陛下心中倚重向公子凈。”

　　岳駿德微微點點頭，繼續(xù)道：“上祀節(jié)的捉龍魚之賽，陛下本意就是讓在場所有人看見兩位公子‘天賜’的龍紋身，至于比賽結(jié)果無足輕重，因此公主捉到龍魚這件事，沒有人當做一回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龍紋身上?！?p>　　“不過是人為制造的天啟罷了，只是統(tǒng)治者需要這樣的天啟，民眾也需要，他們需要通過看不到摸不著的力量來說服自己?！?p>　　岳駿德在兩只酒盞旁又各添一筆：“然后就是前幾日的安陸侯爵位繼承案。你覺得誰贏了呢？”

　　“我當時不在場，但據(jù)說陛下把爵位判給了裴知遠，而公子凈是主張裴知遠繼承爵位的。再聯(lián)系陛下讓公子凈搬進宣室殿，意向已經(jīng)很明顯了，不是嗎？”

　　岳駿德露出老謀深算的笑容：“我說了，那是外人的看法，你不該這么短視?！?p>　　“我不懂你的意思?！?p>　　岳駿德用牙筷蘸酒在公子澈和公子凈旁又各添上一道：“戰(zhàn)局依然沒有分出勝負。裴知遠襲了爵位不假，但也是鏡中花，水中月，死后要傳給自己的侄子。各打五十大板，對裴家叔侄如此，對兩位公子亦然，這是陛下的高明之處?！?p>　　岳駿德看出溫納特在壓抑著不耐煩的情緒：“我不知道你到底找我來要說什么?！?p>　　“如果我的判斷沒錯的話，下一輪考核就要來了，”岳駿德放下牙筷，“這就是我找你來的目的，我馬上南下賑災，說不上多久才能回來，長安城的情況我就顧不上了，這幾個月絕對不能出問題，你必須保證公子澈勝出。”

　　溫納特露出一個表情，諷刺岳駿德這個荒謬的提議。

　　“我們控制不了事，但是能夠控制人。我父親死前最后一次進宮，陛下問了他關(guān)于兩位公子究竟誰可堪大任的問題。”

　　“世伯怎么說？”

　　岳駿德?lián)u搖頭：“恐怕只有陛下和家父知道內(nèi)容了。家父死前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千萬不能參與到儲君的瓜葛中去?！?p>　　“可你也沒把老人家的臨終之言聽進去啊?！?p>　　“我說過，我的立場，我的身份，注定會有所偏頗。我永遠忠于陛下，但不意味著我就是局外人?？傊?，我們要控制能左右陛下意志的人，此人對兩位公子的判斷，多少會影響陛下的選擇，我們只能靠這么一點點可能性來增加自己的贏面。”

　　“大海撈針一般的概率。陛下不會被任何一個人的任何一句話左右的?！?p>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別人做不到，我做不到，但你能做到?！?p>　　溫納特疑惑地皺起眉頭。

　　“攻略他，說服他，讓他為你所用?！?p>　　門被拉開，一個身著青袍的身影彎腰進來，溫納特向門口的方向看去，來人有些不知所措，訕訕地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來來，杜栩先生，我們正等你呢！”岳駿德?lián)P手呼喚他進來。

　　“我……這合適嗎？”

　　岳駿德已經(jīng)讓開一個位置，讓杜栩挨著溫納特坐下，自己則為他二人都斟上酒。

　　“我聽說二位先生最近有些誤會，”岳駿德舉杯，“你們一個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弟弟，一個是我親自訪賢請來的先生，讓我出面來做一個和事佬，干了這一杯，沒什么過不去的事情，都在酒里了?！?p>　　杜栩欣欣然舉杯，但是溫納特一動沒動。

　　“溫納特先生，鄙人給您賠罪了?！倍盆蛞伙嫸M，將杯盞倒置以示誠意。

　　溫納特看也不看杜栩一眼：“我不喝酒。”

　　見溫納特起身欲走，岳駿德忙伸手攔下：“急什么！你們年輕人在一起多親近親近，我三日后將啟程南下，便不陪你們了，你們玩的盡興一些，今日所有花費都記在我的賬上。”

　　岳駿德將溫納特推回去，杜栩顯然也已面色不善，反正任務(wù)自己已經(jīng)交代給了溫納特，能不能爭取到杜栩，杜栩?qū)晌还拥脑u價又能影響到陛下多少，岳駿德心里也沒底。

　　這一場儲君之爭，離比賽結(jié)束的時間不多了，可局面還是一片模糊。

　　【注1】筑：中國古代傳統(tǒng)弦樂器，形似琴，十三弦，弦下有柱。演奏時，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執(zhí)竹尺擊弦發(fā)音。起源于楚地，其聲悲亢而激越，在先秦時廣為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