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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子之潛龍勿用

楔子

朝天子之潛龍勿用 鵝沒瘋 3441 2022-11-06 20:41:10

  晨鐘響了,天色仍是漆黑一片。

  宮人們在給過夜的燈籠換上新的蠟燭,給位于山間的甘泉宮染上一層模糊而又朦朧的橙色光暈。

  詹事岳駿德踩著夜色,腳步匆匆地行走在生白殿前的空地上,一個宮人挑著燈籠,引著一串巾幘道袍打扮的方士與他擦身而過。

  岳駿德的額頭和鼻尖微微冒出了細(xì)細(xì)密密的汗。

  殿門緊閉,中常侍坤倫兩手籠于袖中,雙目微昧,端正肅立,一動不動。

  直到走得足夠近,岳駿德才看清坤倫鼻息間微微呼出的白氣,和自己喘出的哈氣攏成這天地間唯二的生氣。

  自從去歲海匪鬧事在殿前暈厥后,秦帝贏驄便染上了頭痛的頑疾,宮中的太醫(yī)束手無策,湯藥針灸只能略略緩解癥狀,無法根治。太醫(yī)們給的建議是“切勿憂思多慮”,但作為一國之君,憂思多慮就像呼吸一樣不可停止。

  此后,贏驄便逐漸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民間的術(shù)士道人進(jìn)獻(xiàn)的丹藥偏方,而作為宮中詹事的岳駿德則負(fù)責(zé)從民間尋找和采選“有真才實學(xué)”的道士。

  說起來,去歲也實在是多事之秋,一則是原本在南方流行的時疫不知何故突然在中秋宮宴上爆發(fā),二則是皇后衛(wèi)氏染疫仙逝,三則是贏驄出城來到了驪山上的甘泉行宮避疫,又以同樣的理由將衛(wèi)皇后的一雙兒女送出宮外。此舉被朝廷中的一些人視作內(nèi)定了賈美人所生的皇長子贏凈為儲君,但贏驄卻并未頒布封公子凈為太子的詔書,只是封為楚王,而先皇后所出的公子澈也被同時封為吳王。

  名分未定,楚王只比弟妹們得了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先機。

  盡管老父辭世之前千萬囑咐自己不要攪和進(jìn)儲君的爭斗中去,但岳駿德卻不以為然。

  儲君不一定是君主選的,儲君是時勢使然,而時勢是一種風(fēng)向,有風(fēng)向則必有乘風(fēng)而起之人。

  天下自始皇帝統(tǒng)一六國時便已定,試問還有比扶植儲君更一本萬利的政治投機么?

  投機失敗當(dāng)然會粉身碎骨,但以岳駿德的判斷,眼下時機還未到,一切都言之過早。

  去歲自冬至日始,贏驄本有意選定太子,歷經(jīng)春秋四季,多番考察斟酌,風(fēng)向幾度移轉(zhuǎn),形勢三起三落,最后,突發(fā)的時疫清空了所有投機者手中的籌碼。

  今天又是冬至日,慣看時局變化的岳駿德心中知道,賭局從不曾停止,人人以為它未開,它卻生生流轉(zhuǎn)不息。

  “進(jìn)去幾個了?有留下的么?”岳駿德向著坤倫問道。

  坤倫沒有回答,甚至呼吸都不曾變一分。

  “一個都沒留下?”

  岳駿德抬起袖子,虛做樣子擦了擦額前的細(xì)汗,故意嘆了口氣。

  “是我這個做詹事的失職?!?p>  殿中忽然傳出一記敲擊銅磬的聲音,悠遠(yuǎn)綿長的余韻嗡嗡繞耳,叫岳駿德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

  “誰在里邊兒?”岳駿德微微皺眉問坤倫。

  坤倫沒有動也沒有答。

  生白殿,典出《莊子》,“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說的是心無雜念,便能悟出道來。

  贏驄還沒有悟出道,而每當(dāng)他想悟點什么的時候就開始頭疼。

  腦子里像有一把小錘子,這里敲一下,那里敲一下,隔三差五敲一下,最后是敲不停歇。贏驄被折磨至極,甚至需要高誦法經(jīng)來轉(zhuǎn)移注意力。

  此刻,那不受控也無規(guī)律的疼痛再度襲來,痛楚尚可忍受,只是這股煩躁無處發(fā)泄。

  贏驄忍不住又重重地用杵敲了幾下身前的銅磬,那嗡嗡繞耳的清越之音大作。

  有人輕叩殿門。

  “陛下?”

  是岳駿德的聲音。

  “朕無妨?!?p>  贏驄能看到岳駿德退后了兩步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氣,殿中似有若無的松木香氣鉆入鼻中,沖向天靈。

  一跳一跳的頭疼緩了下來。

  贏驄方才有耐心審視面前這個輕捻佛珠默默誦經(jīng)的僧人。

  這是贏驄第一次面對面地見到無為。

  他看上去與自己年齡相仿,眉目之間已隱隱生出了懸針紋,他遠(yuǎn)沒有看上去那么慈眉善目。

  無為和贏驄,是生來血統(tǒng)里的世仇,也有著無法斬斷的羈絆。

  無為寧愿自殘身體作為贏驄的替身僧出家,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手刃仇人,但是他卻萬萬沒想到自己的胞妹成為贏驄的妃妾,并且還誕育了公子凈。

  兩個家族的世仇被血緣聯(lián)結(jié)起來,面對無可逆轉(zhuǎn)和改變的命運,贏驄總覺得世事冥冥中自有章法,人為的阻擋和推動不僅改變不了結(jié)果,只會在過程中徒生事端。

  “你還反秦么?還想殺朕么?”贏驄問對面那坐在蒲團(tuán)上的誦經(jīng)之人。

  僧人無為放下佛珠,雙手合十,睜開雙眼,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頭。

  “您已經(jīng)在為您先人犯下的殺戮贖罪了?!?p>  “朕知道,你想讓你的外甥當(dāng)太子,從此以后大秦的帝祚就有了你百越的血脈,這可比打仗流血來得要輕巧得多?!?p>  “陛下臨幸賈美人的時候并不知道她的出身。公子凈是我的外甥,更是您的兒子?!?p>  “如果朕說永不會立他為太子,就此斷了你的念想呢?”

  “公子凈有他的路要走,他要抵達(dá)的地方誰也無法改變?!?p>  “有你在一天,凈就絕不可能是儲君!”贏驄加重了語氣中的力道。

  無為抬起頭來,平靜地直視贏驄的雙目:“陛下,天意不可逆轉(zhuǎn),哪怕你是天子。”

  無為沉靜的語氣讓贏驄短暫地陷入了思考。

  “朕聽說百越人善于卜筮,是你算到了么?”

  “我不是算到,我只是看到。”

  “看到什么?”

  “過去、未來、天地、眾生、四季、風(fēng)雪……一切有如白紙黑字,歷歷在目,栩栩如生?!?p>  “莫非這就是道?”贏驄的語氣變得急促,“把你看到的通通告訴朕!”

  無為抬起眼看了看贏驄,露出一抹捉摸不定的笑容,他從蒲團(tuán)上站起身來,繞著贏驄,繞著虛室殿緩步而行。

  “我看見你所愛之人懷著對你的怨恨吐血而亡、我看見一個由虛榮、欲望和嫉妒凝結(jié)的嬰兒出生在永泰宮的地道里、我看見兩個女人,一個心比天高,一個命比紙薄,死在對彼此的誤解中,而你才是那個始作俑者?!?p>  無為停下腳步,遙遙地望著贏驄,目光充滿悲憫:“我看到你夜夜被怨氣所擾,你所辜負(fù)的每個人都在折磨你,讓你頭痛不止?!?p>  贏驄的頭開始疼得厲害,他伸手去揉,而無為的腳步卻越邁越大,越走越急。

  “我看見大秦的帝祚綿延千年,人們稱頌?zāi)切﹤ゴ蟮牡弁?,而你,則因為無德無能,甚至連唾棄這樣的銘記都不被擁有,只是如同煙霧一樣消散被人忘記。”

  “住口。”

  “我看見大秦終結(jié)的那一天,所有人都?xì)g呼雀躍地走向永泰宮,在皇位和每一任帝王的牌位上競相吐痰,比賽誰吐得更遠(yuǎn)、更準(zhǔn)?!?p>  “住口!”

  “我看見贏秦氏最后一條真龍發(fā)育不良,盤踞在龍椅上茍延殘喘,哪怕有好風(fēng),它也無法借力騰向青云,它腐爛的尸體被百姓扔進(jìn)城中的臭水溝里,被蛆蟲爬滿,最后在雷火中化為灰燼?!?p>  “朕叫你住口!”

  一縷冬至日的陽光透過殿門縫照進(jìn)來,無為停下腳步。

  頭痛讓贏驄滿臉是虛汗,他用銅杵頂在地上支撐著身體,克制的表情還是流露出痛苦。

  而無為高大的身軀也忽然站立不穩(wěn)似的轟然倒下,他試圖再度站起來,卻還是無可避免地再度重重倒下,整個人大字型地躺在殿中,門縫里射進(jìn)來的那縷細(xì)細(xì)的陽光從他的眉心向下延展,將他的人分為明暗兩半。

  贏驄瞇起眼睛:“你……”

  “這是我要贖的罪,”無為緩緩道,“我看見了這世間的一切,我也不再屬于這世間,上天讓我看到聽到,也將收走我的目力、耳力、言語和觸覺,很快,我將與這大殿的一根柱子無異,我離于這世間,也將長久地存在于這世間。我不生,亦不滅?!?p>  “所以你不再尋求復(fù)仇了?!?p>  “我將只為這世間的眾生所祝禱。直到我離于這眾生,再歸于這眾生。”

  贏驄也將身子后仰,平躺在大殿的石磚地上,涼意絲絲入扣,他覺得頭疼似乎有所緩解。

  “既然你能看見,你就替朕看看朕的幾個孩子吧?!壁A驄的語氣逐漸變得緩和而有溫度,“去歲冬至他們還都在朕的身邊,而今又是冬至,卻散落天涯。朕身為人父,每逢佳節(jié),卻平添清苦。”

  “陛下坐下有三條真龍。一青、一白、一黑?!?p>  “白的現(xiàn)下如何?他的病可好了?”

  “他快死了?!?p>  贏驄倏地坐起了身子,頭暈?zāi)垦!?p>  不等贏驄開口問,無為只是徐徐往下說:“他去了錯的方向,九死一生,只會越走越難?!?p>  “如何化險?”

  “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p>  贏驄又問:“那黑的呢?”

  “她已死了。”

  贏驄怒:“放肆!”

  無為也抬高了嗓門:“她換了名字、換了身份,甚至換了性別,她已不再是她自己,而是另一個人,她不是已死又是什么?”

  “那她又如何化險?”

  “只有先死一遭,方能重生?!?p>  贏驄嘆:“各有各路,也只有各安天命了。那青的呢?”

  “他生不如死。”

  “何以見得?”

  “龍游天地為道,而他卻困在原地動彈不得?!?p>  “時疫肆虐,他能留在宮中,留在朕的身邊,已比他的兄弟們幸運許多?!?p>  “潛龍勿用,半死不活。”

  “三龍何時重聚?”

  “天克地沖之時。”

  “何為天克地沖之時?”

  “御駕殯天之日?!?p>  贏驄沉默了。

  殿外天光已經(jīng)大亮。

  坤倫的聲音傳進(jìn)來:“陛下,楚王來請晨安?!?p>  無為站起身來:“今日泄露天機已足夠多?!?p>  說罷大袖一揮,自作主張地打開殿門,門外的冷風(fēng)猛地灌入,殿中的燭火被吹得閃閃爍爍。

  無為抬腿走出虛室殿,越過中常侍坤倫,越過詹事岳駿德,越過跪在殿外石階下的楚王贏凈。

  甥舅間似不相識。

  “兒臣楚王凈求見父皇?!壁A凈躬身向著殿內(nèi)人影拜下去。

  虛室殿傳出兩聲銅磬連續(xù)相擊之音。

  那就是不見的意思。

  虛室殿兩扇紅木殿門重重地在贏凈眼前關(guān)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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