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秦王與范雎于章臺宮偏殿議事。閑暇時,秦王謂范雎曰:“聽聞張卿昨晚遇刺,可有此事?”
范雎回道:“幾個竊賊入室偷盜耳。”
秦王說道:“張卿乃秦之棟梁,若有閃失,乃秦之損失。今日起,寡人便派侍衛(wèi)守護王稽宅院,以確保張卿周全?!?p> 范雎作輯謝之,又言:“偷宅之竊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偷秦之竊賊也?!?p> 秦王不解,問道:“張卿此言何意?”
范雎說道:“臣不敢言。”
秦王說道:“寡人恕你無罪?!?p> 范雎于是說道:“大王曾聞恒思之地有神叢乎?恒思有悍少年,請與神擲骰子,曰:‘吾勝您,把神位借我三日;不勝您,您可困我。’乃左手替神投,右手自為投,勝神,神于是將神位借給他。三日,神欲取回神位,竟不還。五日而叢林枯,七日而叢林亡。今國者,王之叢林;勢者,王之神。借人以此,得無危乎?臣未嘗聞指大于臂,臂大于股,若有此,則病必甚矣。百人捧瓢而趨,不如一人持而走疾。若百人捧瓢,瓢必裂。今秦國,華陽君掌政,穰侯掌政,太后掌政,王亦掌政。若將國比作瓢,國必裂矣。
范雎抬頭瞄了秦王一眼,見秦王臉色大變,繼續(xù)說道:“臣居山東時,聞齊之有田文,不聞其有王也;聞秦之有太后、穰侯、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不聞其有王也。夫獨掌大權(quán)之謂王,能興利除害之謂王,握生殺之威之謂王。今太后獨斷專行毫無顧忌,穰侯出使不報,華陽君、涇陽君等懲處斷罰隨心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從不請示。四貴湊在一起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為此四貴者下,乃所謂無王也。然則權(quán)安得不傾,令安得從王出乎?臣聞善治國者,乃內(nèi)固其威而外重其權(quán)。穰侯使者操王之重,決制于諸侯,剖符于天下,征敵伐國,莫敢不聽。戰(zhàn)勝攻取則利歸于陶,國弊御于諸侯;戰(zhàn)敗則結(jié)怨于百姓,而禍歸于社稷。詩曰‘木實繁者折其枝,折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齒管齊,射王股,抽王筋,懸之于廟梁,宿昔而死。李兌管趙,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餓死。今臣聞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君、華陽君、涇陽君佐之,卒無秦王,此亦淖齒、李兌之類也。且夫夏、商、周三代所以亡國者,君專授政,縱酒馳騁弋獵,不聽政事。其所授者,妒賢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為主計,而主不覺悟,故失其國。今穰侯內(nèi)仗太后之勢,外竊大王之威,用兵則諸侯震恐,解甲則列國感恩;廣置耳目,布大王左右;臣見大王之獨立于朝,非一日矣。恐千秋萬歲而后,有秦國者,非大王之子孫也!”
秦王聞之,不覺毛骨悚然,如夢初醒,拜而謝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聞之不早?!?p> 次日,于朝堂之上,秦王令高讓宣其詔令,而百官于堂下聽之。高讓乃立于堂上,宣道:“王命:寡人在位四十一載,得太后、穰侯、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輔佐,攘諸侯,安社稷,使秦日益強盛。寡人念其對秦有功,特使其提早安享晚年。即日起,穰侯不再為相,收起相印,并盡快離都歸陶,不得再回咸陽。而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亦各自回自己封地,未有寡人召喚,亦不可回都。至于太后,年事已高,且體弱多病,寡人于心不忍。故即日起,安養(yǎng)于甘泉宮,無須再到章臺宮訓(xùn)政,不許與聞?wù)?。詔畢!”
魏冉聞之,心中大怒,說道:“相印請大王自請人到我府上取之。”言畢,轉(zhuǎn)身離開大殿。
而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心中雖有不服,但不敢造次,皆伏拜道:“謹受命!”
退朝之后,高讓驅(qū)車至甘泉宮,于秦太后面前將秦王詔令又宣一遍。秦太后聞之,只是淡淡地說道:“本宮知矣!”
高讓問道:“太后可有話需要我轉(zhuǎn)達給大王?!?p> 秦太后說道:“替本宮轉(zhuǎn)告大王,莫過于操勞國事?!?p> 高讓回道:“謹受命?!毖援?,乃退出。
魏丑夫謂秦太后曰:“大王明說體諒太后,實際卻在收太后之權(quán)。”
秦太后回道:“無妨也!這一天遲早要來的,稷兒也遲早要獨攬大權(quán)。本宮也老矣!該享清福也。”
魏丑夫忙說:“太后不老。小的想一直服侍太后?!?p> 秦太后說道:“有丑夫在本宮身邊足矣!至于那國家社稷無足輕重矣。”
一月后,魏冉遷出咸陽,其家產(chǎn)由縣官所給的車牛搬運,牛車千乘有馀。其寶器珍怪多于王室,皆秦內(nèi)庫所未有者。方出咸陽,王言已于城郊等候多時。魏冉于是上前道別。
王言說道:“請穰侯一路多加保重?!?p> 魏冉說道:“王姑娘能來送老夫,老夫甚為開心。”
王言又言:“穰侯之珍藏多且異也!”
魏冉說道:“雖說此物害老夫失權(quán),但也是老夫為秦付出這么多年應(yīng)得的?!?p> 王言問道:“穰侯后悔否?”
魏冉哀嘆道:“老夫悔當(dāng)初不聽王姑娘勸阻也。若能稍微放權(quán),若能公而少私,今何至于此?”
王言又言:“可穰侯千錯萬錯,卻錯在派人暗殺張祿?!?p> 魏冉回道:“王姑娘所言極是。如今后悔,為時已晚也?!?p> 王言安慰道:“穰侯莫多悲傷。您還有那百里封地及身后之奇珍異寶,可安享晚年矣!”
魏冉說道:“可如今老夫失勢,太后亦被奪權(quán),王姑娘如何滅趙?”
王言回道:“穰侯無須多慮。只要秦在,終會滅趙,只是早晚而已?!?p> 魏冉慚愧道:“昔日老夫還夸下???,欲助你滅趙,如今看來老夫食言也?!?p> 王言說道:“穰侯盡力矣!”
魏冉說道:“王姑娘莫再安慰老夫也。昔日老夫若能聽從王姑娘,不越韓魏國境而伐齊,而是一心攻趙,興許如今趙國已滅,老夫也不會落得如此田地,興許小女瀾兒也不會被趙人所殺。”
王言說道:“還望穰侯放寬心,別再為往事而憂憤,對身體無益也。”
這時,白起騎馬趕到,下馬向魏冉告別。白起說道:“此去長途跋涉,父親須保重身體?!?p> 魏冉回道:“我知矣!老夫還有一事念茲在茲?!?p> 白起說道:“父親請講?!?p> 魏冉說道:“昔日小女被趙人所害,望你日后能滅趙而替小女報仇?!?p> 白起回道:“瀾兒乃白起之妻,父親不說,我也會替其報仇?!?p> 魏冉又言:“王姑娘足智多謀,即便她不能取信于大王,但你多聽其言,可助你滅趙也?!?p> 白起看了王言一眼,說道:“謹受命?!?p> 魏冉說道:“時候不早矣!老夫該上路也。兩位保重。”
白起回道:“父親一路保重?!?p> 王言亦言:“穰侯保重?!?p> 于是,白起、王言二人目送魏冉離去。待魏冉走遠之后,白起謂王言曰:“近來可好?”
王言回道:“甚好!可白兄你還好乎?”
白起回道:“父親說得對,我該重新振作,為小瀾報仇?!?p> 王言嫣然一笑,說道:“如此甚好。”
白起哀嘆曰:“穰侯援立昭王,除其災(zāi)害,薦我為將,使天下諸侯稽首而事秦。秦益強大者,穰侯之功也。雖其專恣驕貪足以賈禍,亦未至盡如范雎之言。”
王言補充道:“夫范雎者,亦非能為秦忠謀,直欲得穰侯之位,故扼其喉而奪之耳。遂使大王絕母子之義,失舅甥之恩。范雎真傾危之士哉!”
隨后二人騎馬同進咸陽。